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章咪佳
“這是一個我在全世界各地都沒有見過的校園。”
2021年9月5日秋季開學日,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正式啟用。陸續報到的學生們在新校區接受的第一堂課,可能正是這座校園帶來的。
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占地483畝,總建筑面積18萬平方米圖片由中國美術學院提供攝影:郎水龍
對良渚校區建筑總設計師、首位普利茲克建筑獎評選委員會華人評委張永和來說,這里同樣是一個他夢想中的校園,“希望良渚的校園,就是一個老師。”
9月2日媒體見面日,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有幸在張永和先生的校園導覽過程中,與他作了一場關于建筑設計、關于教育理念的獨家對話。
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建筑總設計師、麻省理工大學建筑系原主任張永和張永和于1984年獲得伯克利加利福尼亞大學建筑系建筑碩士學位。自1992年起開始在中國實踐,多次參加國際建筑及藝術展,曾在美國和中國的多所建筑學校任教。曾任北京大學建筑學研究中心主持與麻省理工大學建筑系主任,現任麻省理工實踐教授及香港大學榮譽教授,2011-2017年任普利茲克建筑獎評選委員會評委攝影:徐彥
動手
“做美術、設計工作,必須有動手能力。”
張永和在中國和美國讀過書,也在中國和美國教過書。基于對兩國高等教育現狀的理解,以及對美術設計領域教育的經驗,他認為美術作為一個綜合教育的基礎,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是它“不僅僅是審美能力,而是手、腦并用的能力。”
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定位為學院的設計板塊,將容納全部的設計學科。校區占地483畝,總建筑面積18萬平方米;這其中最大部分的建筑空間,屬于工坊。
一個(最大的)工坊空間,可以同時提供4000個各個不同***的學生在里頭,動手搗鼓出自己構想的、好奇的所有事物。
中國美院良渚校區的設計體現了:未來設計教育必然具有跨界屬性,教學體制及其校園空間都將在這一趨勢中發生變革;建筑學對設計教育具有通用屬性,無論是被實踐的建筑、還是被體驗的建筑都具有廣義上的“不言之教”的作用。二者都在他主題為“綿延多義、居學一體”的校區方案中得以體現圖片由中國美術學院提供攝影:郎水龍
“我在北大教書的時候,有一回看到好多老的廢墟里的石頭。我一看那石頭沒多大嘛,就找來仨學生,說‘咱們把這(石頭)搬一個地兒。’
我們四個人根本搬不動,后來加兩個,最后再加兩個人,八個人搬動了。
所以就是說,你不搬那石頭,你對它的重量根本就不會認識。”
張永和一直認為,建筑師首先是匠人。“動手,影響我對蓋房子這件事的認識,也影響我對這個物質世界的認識。”
“雖然我是在北京出生長大的,但與江南有很深的淵源。我父親生長在杭州,母親是無錫人,都是江南人。父親這邊的家族,幾百年都是在杭州做扇子的。”
明末清初,張家從紹興搬到杭州,住在扇子巷。“(做扇子)一直做到太爺爺輩,從我爺爺這一輩開始讀書了,后來我們家里人就不再做扇子了。
張永和一家。張永和跟哥哥張保和(左一)的名字,就是爺爺取的;起源于爺爺對于世界和平的熱愛——“保和”以及“永和”,寓意“保衛和平”和“永遠和平”
張永和的父親,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大師張開濟先生,他曾設計過天安門觀禮臺、釣魚臺國***、北京天文館等中國的地標性建筑。“但是我想我不僅僅繼承了父親的建筑設計的志業,也許我們家手工藝的傳統在我身上也一直保存著。我們家里到現在也還存有幾把老扇子,大折扇的***工藝是非常講究的。”
在麻省理工學院建筑系教書時,張永和會要求學生設計一塊建筑材料,“不光是在計算機里,要把材料真正做出來,然后再做實驗驗證。”
學生再去用這個材料畫一個房子。“即便不是真的蓋房子,它也不再是一個夢幻式的想象了,而是一個非常落實的想象。”
“接受過這樣的教育,我相信你以后再搞金融也是可以的,你會很實(際),又有想象力。”
張永和最希望達成的教育目標,是將來從學校畢業的學生,在受過的學校教育基礎上,可以給自己設計、創造一個職業,“也許做這個職業的就你一個人,但是你因此起碼能夠生存,可能還活得挺高興。”
思考
“我不用當一個建筑師(建筑師模板的產物),我可以做我想當的建筑師,而且也不在乎別人怎么想。”張永和自己就經歷過這樣的過程。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他在美國念書時,遇到過一位“非常奇怪的老師”RodneyPlace。他講的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雕塑,現代藝術,反正都跟蓋房子沒有太大關系。
“他穿(19)60年代的西裝,常常戴朵鮮花兒。他看起來很舒服的,一點也不做作。”
當時這位高大英俊的英國紳士的課,當時在張永和眼里非常沒意思,“我就逃課,去圖房畫圖。”
有一天,Place先生就追到圖房,“咵”地朝張永和跪下:“Pleasecometomyseminar(請你來上我的課)。”張永和只好去上課
這是Place先生給學生看的一張古畫之一——Johnsettingoffintothedesert,GiovannidiPaolo,1454圖片來源:wikiwand
“他上課有三十張幻燈片(照片、古畫),每次上課來回放,一次又一次地問學生‘你看到了什么?’。
其中有一張畫,圣約翰走進田野,我就亂說,我看到這啊那的。
他表現出來非常痛苦。
問急了我就說:‘那你說有什么我沒有看到的?’但他又絕對不說。”他逼著學生完成獨立思考。
這個問題一直懸而未決。直到張永和畢業以后,在舊金山獲得了教職,那天他開車進入一片搭訕。那幅畫突然跳出來了,張永和一下明白了老師想教給他的是什么。
“在學校教育里,你不用很深入努力就能獲得的,僅僅是個知識;費老大勁獲得的那東西,是改變你的一個動力。”
獨立的思考,需要貫穿在學生整個的校園生活當中。
“學生在學校怎么生活,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張永和想創造一個可以連續思考的場域。
“現在許多學校的學生,生活就跟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一樣。但是學生的時間(比上班族)***得多,在他們自己掌握的時間里,能不能有一些興趣社?
從來沒有哪個學校,可以開出可以滿足每一個學生的課程,那么興趣發生在哪?”
張永和用建筑提供的答案是:就發生在宿舍里。
良渚校區圍繞“生活即教育、學院即社區”的思想進行設計建造,通過坊、市、館、舍、所、院、園、道的營造,實現“綿延多義的工坊空間、居學一體的學院生活”的校園特征圖片由中國美術學院提供攝影:郎水龍
一走進中國美術學院良渚校區,就能看見全校區最高的兩幢建筑,是宿舍。
但它們又是很不常規的宿舍。宿舍樓的二樓,是一片興趣工坊。
“我在麻省理工看到好多興趣俱樂部,其實就是玩兒。
有一群學生做玩具火車,他們的沙盤大極了,有好幾個平米那么大。他們在創造性地玩,在玩的過程中,他們有可能做出現代鐵路交通。”
“在劍橋(麻省理工學院所在的波士頓大都市區的劍橋市),年輕人騎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自行車,有的站著騎,有的躺著騎。我常常納悶:他們怎么上去的?(座椅)特別高。
自行車就是興趣社的產品。他們不但想這些興趣,還自己做出來。”
建造中國美院良渚校區,貫穿了張永和對高等教育不太一樣的想法,他提出“居學”——“學生中午困了,能上樓回宿舍打個盹兒;深更半夜有靈感想繼續做了,馬上能下樓到工坊里來繼續干。
這種想法的根據,源自陶行知先生首先提出來的‘生活即教育’。”
***
我跟著張永和走進了其中一個工坊。
近千平米的空間一覽無余。“將來(工坊)就是這樣***式的。”張永和把教育體系和建筑空間組織結合起來,用***空間來打破***的界限。
“我們想取得一個平衡,一個人既能獨立思考、創造,還能方便隨時與他人或團隊進行大量溝通、協作。”張永和說,希望學生進入這個學校了,他就準備有可能隨時進入到不同的領域。
在設計良渚校區時,張永和經常想象這樣的場景:“當你走進這個大工坊,看到一個人需要有人搭把手去搬一件東西,這個東西是你從來沒見過的,你是學建筑的,那位可能是學高分子的,就在那一剎那,因為大家都看得見,可以開始交流;
下一個場景,兩個人已經去喝咖啡了;
再下一個場景,他們一起創造一個新的建筑材料。”
攝影:徐彥
而喝咖啡這件事,在良渚校區里,會有一個非常別致的去處。
張永和帶我拐進了兩個工坊之間,有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他稱作“一線天”。確實,這個空間就2米多的寬度。
這個狹長的條狀區域,有2/3的部分“嵌套”著一條凹槽,大約30公分深。
我起先以為這個底部砌著瓦片的設計,將來是一洼觀賞池。
沒想到張永和率先示范——他腳跨進槽里,人坐了下來。我們都笑起來了,張先生和他蓋的房子一樣,讓人感到自然又親切。
“相鄰的兩幢教學樓之間,都會有這樣一個空間。也許大家可以出來透口氣,換一種方式聊聊天。”他特地補充,“抽根煙也可以。”大家又笑。
我也跟著坐下。被張先生說得心動,我很想掏出背袋里的煙,請他抽一根。時間太緊張,最終沒有如愿,但是跟他對面對坐著聊天,抬頭見天,非常愜意。
他繪聲繪色地談,這樣小小一方天地,充滿了江南味兒。作為南方人,我感同身受,為建筑擁有的這種魔力著迷。
張永和說他特別期待學生進入校園的感受,“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還是會跑到北京來‘追殺’我?”
采訪那天,張永和說他當天的行程是“一日三州”,早上從宜興到杭州,午飯后去溫州,晚上到廣州。
去吃午飯的路上,張先生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杭州人,他就特別高興地給我留了一個作業:“你能不能去查一下扇子巷曾經的位置。”他對杭州還在逐漸的了解和認識中。
今年張永和的團隊承擔了更多的杭州項目,比如靈隱寺的相關工作。他想繼續探索,如何在建筑中,保留杭州特點的江南氣息,“這是和其他地方都很不一樣的‘杭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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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