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亞當斯
【編者按】16世紀中葉,當秘魯淪為西班牙殖民地后,民間就一直傳說:在秘魯茫茫的安第斯山脈中的崇山峻嶺中,埋藏著一座神秘的印加古城。然而,300多年間,探險家們多方尋覓,均無所獲,甚至在秘魯獨立后100年里也無人涉足。
直到1911年7月24日,來自美國的歷史學者、耶魯大學教授海勒姆·賓厄姆三世(HiramBinghamIII)讓西方世界注意到了這座失落的印加城市。他在距印加古都庫斯科城120公里、海拔2400多米的群山之間,發現了一座被白云和密林覆蓋的高原城郭。因為考古學家無法得知它原來的名字,于是借用了附近的山名,稱其為馬丘比丘(MachuPicchu),意為“古老的山巔”。
然而,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后,這位曾經的英雄探險家卻被新聞報道視為販運文物的罪犯和欺世盜名的竊賊,批評聲不斷,圍繞賓厄姆的種種謎團也浮現出來。
作者馬克·亞當斯,是一名探險旅行雜志的編輯,他決定調查事情的真相,重走賓厄姆的艱險考察之路。他不僅熟讀賓厄姆的名著《印加的失落之城》,而且參考了賓厄姆深藏在耶魯大學圖書館的全部筆記和檔案材料。
在一位澳大利亞籍戶外生存專家和幾位說蓋丘亞語的騾夫的陪伴下,亞當斯從古代印加首都庫斯科出發,沿著賓厄姆的足跡,走進秘魯險惡而具有歷史感的叢林當中。在旅途中,他一點點揭開那位備受爭議的探險家的動力、野心和才能,也讓那個遙遠模糊的印加帝國重現真容。
《到馬丘比丘右轉》,馬克·亞當斯(美)著,范文豪譯,羅新主編;商務印書館;2021年4月
經出版社授權,本文摘錄其中“黃金搖籃”一章。在這場旅行里,作者來到了丘克基拉奧,這是媲美馬丘比丘的另一處印加遺址,一百多年間,許多探險者們來過這里尋寶,又留下了怎樣的故事呢?
黃金搖籃
20世紀初,考古學這門相對新興的學科開始讓人們思考那些可能埋藏于地下的古代奇跡。沒有什么考古發現比失落的城市更具浪漫色彩——或者更有可能吸引公眾的注意力了。1868年特洛伊的發掘和1900年克諾索斯的發掘都是受到了古希臘傳說的啟發。當賓厄姆步履艱難地走到被遺棄的丘克基拉奧城堡時,奇琴伊察(ChichenItza)瑪雅遺址和埃及國王谷的挖掘工作正在進行之中,當時人們預計這些挖掘將讓一些古代最宏大的寶藏得見天日。1911年1月,也就是賓厄姆到達馬丘比丘的六個月前,《***》發表了一篇頭版報道,標題反映了當時人們對失落文明的狂熱:德國人在非洲發現了亞特蘭蒂斯。
在19世紀,少數幾個有勇氣去丘克基拉奧的探險者,與其說是被尋找“印加失落之城”的夢想所驅使,不如說是渴望在一個潛在的山頂黃金國(ElDorado)尋獲財富——之前的殖民征服者曾試圖尋找黃金城,但以失敗告終。法國人萊昂斯·安格朗(LéonceAngrand)說自己聽到了一些傳聞,“當太陽種族的最后一批幸存者回到這個處于蠻荒之地的避難所時,巨大的寶藏便被埋在了廢墟之中”。J.J.努涅斯,曾請求賓厄姆去參觀該遺址的地方長官,正在尋找“黃金搖籃”中的寶藏,它們可能藏在阿普里馬克河上游的植被之下。幾年之后,秘魯國人才開始認為這些古代遺跡是祖國歷史遺產的一部分。賓厄姆到達時,努涅斯的人正在引爆***,炸毀那些印加建筑,以尋找隱藏的印加寶藏。
探險家賓厄姆在馬丘比丘。***圖
作為歷史學家,賓厄姆的一大優勢是收集證據。在丘克基拉奧,他嚴格遵循了皇家地理學會《給旅行者的提示》(HintstoTravellers)中規定的程序,該手冊一直是兩代環球旅行新手的“傻瓜式指南”。(“在其中一章中,我發現了關于面對史前遺址時應該如何做的內容。”賓厄姆寫道,“仔細測量數據,大量拍攝照片,盡可能準確地描述所有的發現。”)相對于兩年后在馬丘比丘的發現而言,眼下在阿普里馬克山上四天的忙碌就是前者的彩排。賓厄姆也磨練了自我推銷技能。離開丘克基拉奧幾天后,《紐約論壇報》(TheNewYorkTribune)上出現了一則簡短的通知:“耶魯大學的海勒姆·賓厄姆教授正在秘魯南部開展歷史研究,他寫到他在阿班凱附近發現了迄今最重要的印加遺跡。”
賓厄姆到達丘克基拉奧時,還不知道它和馬丘比丘有那么相似。丘克基拉奧就像馬丘比丘的兄弟一樣,建在一條遠離圣河的山嶺上,那里幾乎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壯麗山景。從它坐落的位置,可以眺望三座高聳入云的山峰——那是印加宇宙學中重要的阿普,或稱圣山——和從馬丘比丘看到的神圣山峰很像。這兩個地點都分上下層,圍繞著一個中央廣場建造,并在一端設計了一個高架觀景臺。兩地都被石墻圍成的梯田包圍著,梯田是種植莊稼的地方,也可以為不穩定建筑場地提供工程學上的支撐。兩者都不太容易接近,過去與現在皆然。而且這兩處遺跡似乎都與自身所在的巖質地貌做到了無縫融合,像開裂臼齒上的牙冠一樣,釘在了山頂上。
丘克基拉奧***圖
馬丘比丘***圖
從審美和宗教的角度來看,這兩個地方的美景都很重要。印加人是崇拜自然的泛神論者,太陽神因蒂是最高的神。印加皇帝可以通過神權進行統治,當然,他的神權源于其太陽之子的地位。仁慈的大地之母曾經(現在依然)被尊為生育女神。最偉大的圣山們被認為擁有各種各樣的力量,在某些情況下,還擁有各自的人格。在丘克基拉奧,有很多圣山可供印加祭司選擇。我們抬頭看著遺跡時,約翰說道:“據說西班牙人從未找到過馬丘比丘,但我不認同這種說法。”“這里才是他們從未找到的地方。這里的云霧森林”——一種云霧籠罩的高山密林——“大約三年后就能長成一茬,最高可達十幾米。”事實上,從遠處看,那些長滿了草、看上去適合野餐的丘陵實際上是布滿茂密叢林植被的陡坡。一些考古學家認為丘克基拉奧可能比馬丘比丘還要大,盡管我們暫時還不能確定,因為它只被發掘出了20%到30%。約翰說:“當它全貌盡現之時,將成為世界上最壯觀的考古遺址之一。”
事實上,這里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丘克基拉奧的石塊建筑不像某些印加遺址那樣令人瞠目結舌;該地區可用的石頭質地較軟,需要使用黏土作為砂漿來黏合,所以庫斯科和馬丘比丘冰屋般精確的圓頂建筑是不可能在此復制的。然而,從選址和景觀設計的角度來看,丘克基拉奧是一個杰作。我花了幾個小時在約翰身后的場地上踱來踱去。我們兩度歷經長途跋涉后到了山頂上巨大的“烏斯努”平臺,那里是丘克基拉奧的西部邊緣。“烏斯努”是用來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約翰對它們特別感興趣。一只流浪狗一直跟著我們,它要么是爪子不好,要么就是刻意在模仿我卓別林式的步伐。
山頂上巨大的“烏斯努”平臺。***圖
“注意看,‘烏斯努’是如何將這兩座山峰分隔開來的。”約翰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手里拿著全球定位系統進行測量。“正中間就是冬至日太陽直射路線。”這個“烏斯努”也因前第一夫人伊蓮·卡普—托萊多的直升機降落于此而聞名,這是她的個人喜好之一。(盡管她丈夫已經下臺,她自己也到斯坦福大學教書去了,卡普—托萊多仍然是秘魯各種傳言的主角。我在丘克基拉奧多次聽說,她和“一些法國人”正暗暗計劃在那里建造一家五星級***。)當時和我們在一起的可能還有其他五位游客,而秘魯國家文化研究所工作人員的數量至少是游客的兩倍,他們都是滿懷熱情的年輕員工。
約翰與國家文化研究所有著某種愛恨交加的關系。在庫斯科,他咆哮著說,他們將一切都政治化,弄丟了那些重要文物,還允許開發商以進步的名義摧毀印加遺跡。綜合約翰的各種抱怨,我能夠推斷出他曾不止一次主動提出與國家文化研究所分享他的研究,而且這些提議沒有得到對方的贊賞——或者更糟糕的是,壓根就沒有得到他們的認可。在丘克基拉奧,他抱怨國家文化研究所重建一些建筑時是何等笨拙。他說得有道理。雖然印加工程師在許多方面遠遠領先于世界其他地方的同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沒有安裝過現在支撐著幾個門口的混凝土澆筑的門楣。在該遺址最近重建的部分,石塊的砌工與我祖母家的石板壁爐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丘克基拉奧遺址上的石頭房子***圖
我看到約翰和國家文化研究所的人大約交流過十幾次,每次都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國家文化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會過來要求檢查我們的票根,不到五分鐘,他就開始問約翰問題,盯著他的照片。照片被他保存在一個小小的塑料相冊里,相冊封面是史努比。相冊里都是約翰這些年奔走中看到的一些奇景:印加時代之前的定居點、失落的古道、神圣的巖體。他在庫斯科城外租了一個儲藏室,把幾盒藍色小筆記本藏到了那里,每盒都塞滿了第一手觀察資料、測量數據和全球定位系統資料,還有十多萬張照片和四百小時的錄像帶。(他把自己的其他收藏保存在了母親的家里,在澳大利亞。)約翰幾乎讀遍了所有關于印加的既有出版物,并根據多年的一手觀察經驗形成了自己的理論。這些他都愿意免費分享。
“你難道從不擔心有人會竊取你的想法嗎?”我問他。
“我這么做只是為了讓他們去做些什么,以拯救這些印加遺址。”
遺址上的石頭建筑***圖
關于約翰的消息往往傳播得很快。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丘克基拉奧的第二天,該遺址的首席助理考古學家胡里奧(Julio)來到廚房帳篷拜訪了我們。“你們愿意和我一起去參觀駝羊嗎?”他問道。
駝羊是秘魯非官方的吉祥物,和駱駝有點像,如同一個毛球,以亂吐口水和尥蹶子而聞名。對印加人來說,駝羊就是“一站式商店”,可以提供羊毛,可以用來馱運,它們能很容易地穿越安第斯山區近乎垂直的陡峭地形。它們的糞便可以充當燃料,而它們本身可以充當宗教儀式上的祭品。據估計,馬丘比丘95%的肉類消費來自駝羊或其近親羊駝(alpaca)。所有這些都解釋了為什么駝羊是印加文物中的一個常見主題。但這些致敬都無法與2005年在丘克基拉奧發現的一處景觀相比。遺跡所在山嶺的另一邊是一排排的梯田,向下延伸百余米,直至亞納馬河,看上去就像巴比倫塔廟的一面。砌成的灰色石面上是二十多只巨大的馬賽克式白色駝羊裝飾,大部分都比人還高。沒有人知道是否還有更多的駝羊形象藏在其他地方,這些梯田還遠遠沒有發掘完。我一直認為地球上已經沒有什么值得去發現的東西了。那些駝羊改變了我的想法。
駝羊是秘魯非官方的吉祥物。***圖
砌成的灰色石面上是二十多只巨大的馬賽克式白色駝羊裝飾。***圖
我們走下數百級階梯,走向梯田時,胡里奧指出,“你看看,所有的駝羊都是朝北的。”我們來到一個觀景臺,這個觀景臺似乎是用非常古老的木棍建造的。“我們認為這標志著印加人征服了叢林。”
“我不太確定。”約翰咕噥著對我說。約翰認為,像丘克基拉奧和馬丘比丘這樣的印加遺址與其說是獨立的實體,不如說是龐大帝國網絡的一部分。為了說明他的觀點,他把正在飽受雙腳疼痛煎熬的我拖到了遺跡頂部的一個觀察點,山嶺的頂部。當我坐到一塊巖石上休息時,立刻意識到這里就是賓厄姆在1909年經歷頓悟的地方。眼前的景觀似乎無所不包——山脈、冰川、河流和深綠的山谷,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景色。
古道延伸入密林深處***圖
“那里是一個廣闊的國家。”約翰說,像個陸軍元帥一樣將竹手杖指向遠方,“那里的大部分山峰幾乎都無人來過。但你發現這一切是如何相互關聯的了嗎?這個‘烏斯努’和那條小路相連。那邊有圣山,然后那邊和那邊也有。兩邊下方都有河流。”他似乎在解釋為什么印加人選擇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地方來筑城,但我眼中所看到的只是明信片上的全幅景觀。
賓厄姆同樣被他從這個地方看到的東西迷住了。他在《印加的失落之城》中寫道:“把整個懷特山脈或者橫跨田納西和北卡羅來納的大煙山置于這個大峽谷的底部,都到不了山頂一半的高度。”望著面前的這片廣袤,賓厄姆想起了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Kipling)的詩作《探險者》(“TheExplorer”)中最著名的句子:
有些東***起來了。去尋找吧。
去山脈后面看看——
那里有一些失落的東西。
那些失落的東西在等著你。快去吧!
責任編輯:王昱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