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一旦入冬,河壩街雜貨鋪柜臺上,除了擺有那些花花綠綠的糖果外,還新增了幾個大的玻璃瓶,瓶里各自裝滿了沙胡豆、沙豌豆和爆米花。
每次和家里的大人去河壩街趕場,除了雜貨鋪里花花綠綠的糖果對我有吸引力外,沙胡豆、沙豌豆、爆米花什么的,我是不屑的。因為在我的家里,它們是常見的。
那時的鄉下人,一旦入冬,就閑了。閑下來的人們會找一些事來消磨時光。
比如,他們會去山坡上挖一些細沙來曬干,然后再把當年收的胡豆和豌豆拿出來,各自放在一個盆里用水浸泡。浸泡胡豆和豌豆的水里一定要加些鹽和糖,等胡豆豌豆浸泡得恰到好處了,將它們瀝盡水分,再生了柴火,將事先準備好的沙一起炒,炒的時候,再放些磨成粉狀的香料,當聽到胡豆或豌豆不斷地發出炸裂聲時,一鍋炒得香脆可口的胡豆或豌豆就成了。將炒好的胡豆豌豆用篩子篩盡沙粒,再用器皿密封起來,等有人來串門的時候,抓幾把出來放在盤里,大家圍著火爐,一邊喝茶一邊咀嚼脆崩崩香噴噴的胡豆豌豆,日子似乎也就更有嚼頭了。
我們把這種自家用沙炒制的胡豆豌豆稱為“沙胡豆”、“沙豌豆”。
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有閑工夫咀嚼沙胡豆沙豌豆的日子中,又平添了爆米花這一味。
那些年,我們這里的鄉下,一到冬日,如果聽到人家院子里傳出“嘭嘭嘭”的“爆炸”聲,我們就知道做爆米花的人到了。離“爆炸”聲音近的人戶,就舀上一瓢玉米,拿了裝爆米花的口袋,去那家院子給爆一些爆米花來嘗鮮,也儲存一部分在家里。在冬日里,閑得覺得日子寡淡無味了,就去抓一把出來,一顆顆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爆米花的香脆、清甜,能讓冬天有更多鮮活的味道。
如果這時候剛好有孩子在,也叫著孩子們過來抓些放進褲兜里。孩子們歡天喜地接過爆米花,一邊玩,一邊把一顆顆爆米花塞進嘴里,爆米花的脆甜似乎滋長了孩子們的野氣,他們風一樣地又散到院子、田野里去,把整個肅穆寒冷的冬天,野得像是春天來了似的。好多在地里過冬的植物,都被他們熱鬧得忍不住起了穗,著了花蕾。
我們的院子大,住戶自然就多。到了冬天,爺爺一旦曉得某處在爆爆米花了,就跑去給做爆米花的人約了日子,請做爆米花的人移步到某村某社某院子,給大人小孩爆些爆米花來香香日子。做爆米花的人應了,爺爺就回來告訴院子里的人家說,某日,做爆米花的人會來給大家做爆米花,家里到時一定要留人。
做爆米花的人,都不是我們本地的。他們來自北方,他們的家離我們很遠。他們是一路做著爆米花才到我們這邊來的。如果單單趕路過來的話,要走上一個多月。如果今年別處做爆米花的營生好,忙不過來,做爆米花的就來不了我們這個地方,要想吃爆米花,就要等來年的冬天了。
因此,做爆米花的人來的時候,我們這里的大人小孩都像是在過節一樣。
做爆米花的行頭很簡單。只一個挑子,挑子一頭是一個不大的火爐,另一頭則是一個小風箱和圓柱狀的鐵罐。做爆米花的到了哪家院子,就在那家院子里選一塊平整空曠的地面,架好圓柱狀的鐵罐,鐵罐下面是爐子,爐子里用玉米芯或者柴塊生著火,爐子旁邊連著小風箱。爐火一起,做爆米花的人一手拉風箱,另一只手則將支在火爐上的、裝有玉米的鐵罐不斷均勻地搖滾著。
做爆米花的人告訴我們:“如果哪家做爆米花,做來三兩天就吃完的,就可以放自己喜歡的口味在罐子里和著玉米一起滾炒。比如油鹽啊,香料啊什么的。但如果要儲放時間久的,就只能放一點點糖,否則爆出來的爆米花過不了幾日就會潮,吃起來不香脆。”因此,大多數人家做爆米花的時候都只放一點點糖。也有想要嘗鮮的人,他們通常會先做一點放有各種滋味的爆米花,然后再做一些能存留久的爆米花。
由于在做爆米花時,各家拿來裝爆米花的口袋結實度不一樣。當一鍋玉米炒熟,做爆米花的人將圓柱狀的、密閉得牢實的鍋一端的蓋子起開的瞬間,會發出很大的一聲“嘭”爆裂聲,隨著聲音沖出的氣浪,會沖破不結實的口袋,爆米花一下就從口袋沖出來飄散開,院子里突然就像下了一場有著香氣和甜味的雪。
那些年,做爆米花手藝的人就像春天的燕子,到了季節,他們就用“嘭嘭嘭”的“爆炸”聲和我們招呼,然后走進我們的“家”,給我們快樂。做爆米花的人也如燕子一樣,只給人家里添加快樂,添加生氣,并無什么索求。做爆米花的人,做一鍋爆米花,你給三五分錢也好,舀半碗糧食給他做報酬也罷,他們從不計較。在接過報酬的那一刻,都是滿臉的笑容。那笑容像極黃昏時,忙著歸家歇息的燕子發出的嘰嘰喳喳聲,那聲音如溫暖的笑容蕩開,讓整個鄉下都感到祥和、安寧。
再回河壩街的時候,河壩街上一年四季都有爆米花在出售。只是和我小時候見識的不一樣而已,它們被裝在大號的紙杯里,現做現賣即食,味道也發生了變化。一如現在的鄉下或者藏著我記憶的河壩街,他們隨著時間變化著容貌,卻不變地方,不變鄉音,不變情懷。
爆米花,依舊“嘭嘭嘭”地爆,雪一樣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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