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論壇·溫故】
作者:王學斌(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員、文史教研部教授)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該句出自《孟子·離婁上》。7月21日,***總書記在企業家座談會上引用了這句話。一個“誠”字,在儒學史特別是北宋以來學說發展中意義非凡。
考鏡源流,《說文解字》中以“誠”“信”二字互訓,指真心實意,既不自欺,亦不欺人。饒有況味的是,如此關鍵的命題,在《論語》里面僅出現兩次,其含義較虛。百余年后,經孟子發揮,“誠”獲得重大進展。綜觀《孟子》全書,“誠”字出現22次,基本含義是誠心、真意,與性善論相關聯時,特指反求諸良心本心,聽命于良心本心之際應有的心理狀態。
這句典故的上文是:“居下位而不獲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獲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于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循著孟子的思路,一個人能否成就道德,主要視其是否真實誠心,這叫“誠”身。畢竟道德的依據在于內心,如能對己之內心真誠不二,一切隨心而動而定,不打絲毫折扣,不生半點雜念,于反身體認中發覺世間所倡導所公認的德行標準,皆恰如吾心之所欲,又恰為吾心所固有。如此,個體便感到內外如一,外界一切良善和德行,符合我的心境,真實不虛,即“反身而誠”。經歷此番過程的人,自然對得住親人、朋友、上級、百姓,堪稱無愧于心。
孟子著意強調“誠”身的前提是發現并放大自己的內心善端,此之謂“明善”。孟子實際已將“誠”之于個體的重要性闡釋得極為透徹,緊接著提出“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進一步把“誠”喻為天道,賦予其形上意義,并強調與這個“天之道”相對的“人之道”乃“思誠”。所謂“思誠”,就是要求人通過反思而做到誠心。在自反的意義上運用“誠”字,并力求以“誠”于天人交界處有意識地安放一接榫,從而達到由天過渡到人的合一狀態,這是孟子對孔子仁學的一大創新,彰顯出其學說的恢宏氣象,亦是其性善論的核心概念。假如說“心”是孟子整座思想大廈的基柱,那么“誠”便是維護基柱矗立的牢固磚石。
值得注意的是,在晚出的《中庸》里以較大篇幅探討“誠”的概念,并提出了“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的新論述。彼時思想界,孟子意在溝通天人關系的“誠”,尚面對多方的挑戰,這恰是留給《中庸》解決的時代問題。眾所周知,老子提出了“天人合一”的重大命題,孔子雖胸懷溝通天人的深沉使命,但始終引而不發,孟子以“誠”揭橥天道與人道之關系,可惜落腳點偏重人的一邊。后繼學人就此多有探討,如莊子“游乎天地之一氣”的主張用力過猛,徑直將人拉回自然界,弱化了人文色彩,荀子則倡言“知有天而不知有人”,把天與人斬截得明明白白,無疑滑入了另一極端。面對二元對立的學說分歧,《中庸》講“誠”,實是正逢其時,不得不發。簡言之,《中庸》一面緊扣人性談自然,“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從而推演出人道即天道,人生界即宇宙界;另一面申明天道不息之健也是人性之德,既然是德,則須報以“至誠”。唯其“至誠”,才能“自強不息”,方可“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一種立足德行的宇宙觀噴薄而出,后經宋儒之發揮與建構,遂成為古人探究天人關系、追求由內圣開出外王之境的密鑰所在。錢穆先生認為在剖析天人合一問題上,《中庸》以“誠”為津筏,“一轉手間,卻有絕大思致、絕大聰明。那是思想界的一大翻騰”,洵非過譽。
***總書記在企業家座談會上征引孟子論斷,殷切希望企業家要做誠信守法的表率,帶動全社會道德素質和文明程度提升。仔細體味,孟子所講之“誠”對當代中國社會依然極其重要。人無信不立,業無信不興,國無信則衰。講求誠信,首先當存心養性。孟子曾講“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人天生就有誠善之性,但其生來柔弱,特別在一個速朽世俗的時代,容易被外物所熏染而變質,故專心致志地反身以誠,不斷耕耘澆灌心中這片凈土,方可讓誠善之樹茁壯成長。
其次須立乎其大。道德基礎筑牢,則需要更高的理想信念去引領,“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這也是中央再三強調黨員干部不忘初心、牢固樹立共產主義信仰的深刻用意所在。人只有忠誠于信仰,才能讓良善充盈整個生命,無論面對危難還是誘惑,都能以信仰之大體戰勝私欲之小體。
再次應無愧于心。人生不過百年,不少人胸懷宏愿欲成就一番事業。然而直道而行者卻常常遭遇一些精致利己之徒在競爭中“彎道超車”,如此現狀不僅誘使人們基于利益考量而背離誠信,長此以往,便是整體社會流行解構崇高、走向虛無,甚至引發價值信念的失落。因而這更需要從傳統誠信思想中汲取資源,以啟示今人。
《光明日報》(2020年08月05日0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