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稷
波黑戰場
1991年受邀到貝爾格萊德宣傳新書。他本來對巴爾干半島危機并不感興趣,但是想到一個年近半百的男人,沒見過戰爭,應該去體驗一下。
就像他不在意制度優劣一樣,他也不相信戰爭有正義和非正義的一方。當歐洲知識分子們站在波斯一邊譴責塞族時,利莫諾夫一***坐在塞族一邊,欽佩塞爾維亞人抵抗15國聯軍進攻的英雄主義,崇拜卡拉季奇。他在身材魁梧的卡拉季奇身邊畢恭畢敬,像個“街頭面色蒼白的小混混,試圖在向教父討好的樣子”。有人在BBC紀錄片里看到,他在后來因種族滅絕罪受到海牙國際法庭審判的戰犯卡拉季奇慈祥的注視下,端著機槍對著圍困中的薩拉熱窩方向掃射。這“使他在巴黎朋友中,從一個富有魅力的冒險家變成了一個準戰犯”。這也差點讓傳記作者卡雷爾放棄寫他,不是因為他犯了罪,“而因為他是個可笑的人物,一個小屁孩,在巴黎游樂嘉年華上充硬漢”。這次利莫諾夫的名聲在西方一敗涂地。
1994年利莫諾夫競選失敗后正值塞爾維亞、波斯尼亞和克羅地亞人之間戰火重燃,他第二次來到波黑地區。這次局面更加混亂,“就像古代三十年戰爭,你最大的敵人隨時隨地會成為你的盟友,因為他是你另一個敵人的敵人”。有時同一村莊“官方語言不同,貨幣制度不同,宗教不同,民族狂熱也不同”。外交官、記者都摸不著頭腦,利莫諾夫也搞不清楚,不過這并不妨礙他來當志愿兵。他來到在一家大***,那里云集了記者、政客、軍人、***、盜賊。他在那里等待參戰時機時竟然遇到一對是他的鐵粉的母女。女兒17歲,生得漂亮,讀過他全部作品和他在塞爾維亞報刊上發表的文章。他給母親題了字,在母親的默許下跟女孩子上了床。他終于被派往荒山野嶺上的一個兵營替代一個被地雷炸死的塞族上尉,戰爭處于膠著階段,雙方傷亡慘重。利莫諾夫參加過幾次游擊戰,他是否殺過人?無從考證。他認為這是平民百姓的庸俗問題,他不過是要體驗一下。
職業反對派
參加波黑戰爭只是利莫諾夫人生中的插曲,他的主戰場在他的祖國。
戈巴喬夫被民主派和保守派拋棄以后,亢奮的城里年輕人又在尋找新的出路。葉利欽成為俄羅斯有史以來第一位民選總統。歷史的列車忽然加速,蘇聯解體,蘇東陣營土崩瓦解,一切像米諾骨牌倒塌一樣不可阻擋。
市場經濟代替了計劃經濟,但是沾光的是“休克療法”的倡導者和權力身邊的人,“為了一百萬個精明的人靠了‘休克療法’瘋狂發大財,一億五千萬愚鈍的人則陷入貧困的深淵”。像利莫諾夫父親那樣的蘇聯小官員的薪水嚴重縮水,一個月工資不夠買一公斤紅腸。這個國家成了一個混亂的大自由市場:腌黃瓜、舊雜志、坦克、飛機、法官判決書、公章、謀殺合同……沒什么不能倒賣的。無人再發配到西伯利亞,但各種人在突如其來的大變局面前無所適從。莫斯科形形***的***隊伍里,有被迫以乞討為生的退休者、領不到軍餉的軍人、因帝國瓦解而氣得發飆的民族主義者、為在貧困中求平等的時代一去不復返而流眼淚的老黨員肩并肩。
富豪的世界更兇險。1994年,卡雷爾的表哥,《福布斯》常駐莫斯科的通訊員要做一項關于經濟犯罪的調查,寫一篇幾家俄羅斯豪門斂財的過程。許多采訪對象在他沒來得及見面之前就***掉,1994年有五十來個銀行家在莫斯科被暗殺。而他自己也被一梭子機槍打死。對這一暗殺事件的調查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一切正如前總理葉戈爾·蓋達爾對一名記者所言:“我們走向市場經濟時,不是在理想過渡與罪惡過渡之間做選擇。而是在罪惡過渡與內戰之間做選擇。”
1994年,利莫諾夫剛從波黑戰場回到俄羅斯,以為亂世出英雄的時刻到了。他的著作陸續出版,頗為暢銷。他和情人娜塔莎配合宣傳,在廢棄的老樓臺階上身穿皮衣、戴著墨鏡攝影師面前擺姿態,搖滾明星、青年偶像和極端民族主義鼓動者的身份渾然一體。可惜俄羅斯圖書發行混亂,他到手的版稅收入所剩無幾。不過他不在乎,在金錢與榮譽面前,他選擇榮譽。他沒有其他收入,蔑視奢華,并不為自己斯巴達式的清苦生活感到委屈,甚至“還抱著一股貴族式的自豪感”。
痛惜帝國沒落的利莫諾夫不出意外地進入懷舊的***員和狂熱的民族主義者的圈子,以極端反對派領袖的姿態登場。這時他結識了哲學家杜金。
杜金大師身材魁梧,大胡子,長頭發,說15種語言,讀書龐雜,大口喝酒,笑聲朗朗,35歲已經發表六本書,自稱是法西斯分子。哲學家迷倒了比他年長15歲不輕易服人的利莫諾夫。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同樣偏執、反猶,為各路梟雄干杯,無論是紅軍還是白軍。這個杜金的精神世界是個大雜貨鋪,本來迷茫的利莫諾夫在哲學家的影響下更加混亂,還“多了些引經據典”。
后來,兩人想出來“國家布爾什維克”(簡稱“納布”)的名稱組黨。他們打掃出一間老鼠上竄下跳的陰濕地下室作為黨部。利莫諾夫靠著微薄的收入辦了一期他夢寐以求的雜志:1994年春天,“國家布爾什維克黨”的“喉舌”《里蒙卡》創刊號問世。作者中有他的女友娜塔莎,筆名很酷“瑪戈·元首”,還有哲學家杜金和幾個朋克。創刊號并不談政治,只談搖滾、文學,少不了粗話。他們沒有合法銷售渠道,只能在車站私下兜售。
雜志吸引了前途渺茫的俄羅斯外省青年。這些男孩子臉色蒼白,長著青春痘,身上刺青,穿著帶窟窿的黑牛仔,無所事事,在廣告或格瓦拉招貼畫下面彈吉他,喝啤酒,兇相畢露,是警察局的常客。“黨報”的挑釁風格令他們亢奮。他們目睹了父輩的卑微與幻滅,利莫諾夫與他們父輩年齡相仿,卻又完全不同。他“精瘦,肌肉發達,處于警覺狀態的身子散發著精氣神”,他不猥瑣,不怯懦,說話用詞簡單、形象化,具有天然的權威,像他們一樣“忠誠可靠,也同樣蠻橫無理”。利莫諾夫跟他們說由老人、胖子、腐敗分子統治的俄羅斯沒有出路,他們才是俄羅斯的前途。利莫諾夫“給他們的人生帶來一個意義,一個風格,一個理想”。“納布”發展到七千多黨員。黑衣光頭青年黨員在***時高舉手臂(納粹)緊握拳頭(共產主義)行禮,呼喚斯大林、貝利亞、古拉格。利莫諾夫走在隊伍最前面。日后卡雷爾走近這些利莫諾夫兒孫輩的年輕成員,發現他們其實一點都不法西斯,不乏俊男靚女,開朗友好。他們崇拜利莫諾夫,因為他“過著每個人二十歲時夢想的冒險家生涯”,反抗已經成為俄羅斯宗教的犬儒主義。
利莫諾夫要干大事,求見前副總統魯茨科伊,結果惹火了他,被請走。利莫諾夫并不泄氣,找哲學導師商量要與占領了議會大廈的“愛國者”匯合。精神領袖是喊口號的膽小鬼,寧可在家看電視關注事態發展。利莫諾夫獨自前往。他晚到了一步,葉利欽已經下令軍警包圍大廈,切斷電源和***,不得入內。
活著出來的人把被圍困的大樓形容為“泰坦尼克號”。那里斷水停電,“留著長須的哥薩克人、年老的斯大林分子、年輕的新納粹分子、嚴守法規的議員、蓄大胡子的教士”凍得發抖,身上發臭,圍著用辦公家具燃燒的火盆高唱東正教圣歌、衛國戰爭的歌曲,互相鼓勵殉道。最忙的是教士:“議員值班室改成了懺悔室和圣洗堂,在門前還排起了長隊。不多的剩水成了圣水,圣瑪麗亞圣像和招貼畫與列寧和尼古拉二世肖像并列一起,紅旗和(納粹符號)字袖章也相互為伴。”信息阻斷時或激烈的政治對決中總是謠言四起,大廈里一會兒盛傳美國國會下令逮捕克林頓,因為他支持葉利欽;一會兒是軍隊要發起進攻。他們甚至談到***。沒能進入大廈的利莫諾夫腰間別著沖鋒槍,在軍用卡車和士兵警戒線之間穿梭,“派頭就像納粹占領時期的一名游擊隊員”。他懊惱只能參加外面的大***。軍警開槍,逮捕***者時,利莫諾夫的年輕崇拜者們認出他來,把他圍起來保護他。卡雷爾一陣見血:在這場混戰中法西斯分子們扮演巴黎公社社員,民主派則扮演了凡爾賽軍隊,誰是誰非?
休克療法和第一次私有化浪潮使得俄羅斯陷入混亂,車臣戰爭更把俄羅斯拉入泥潭。
民眾準備把選票投給***。***新領袖久加諾夫并不打算重開古拉格,不打算重建柏林墻,也不反對宗教,他“兜售的重點不是無產階級專政,而是反腐敗、恢復民族自尊,俄羅斯東正教面對世界新秩序的精神使命。他說耶穌是第一位共產主義者”。這還是嚇壞了金融寡頭們,在達沃斯高峰論壇上,美國金融投資家索羅斯溫馨提醒:“據說你們那塊蛋糕還沒有在你們之間分完,已經有人要把它收回了……可能還要把你們送往西伯利亞去。我要是你們,孩子們,我要小心行事了。”俄羅斯的財閥們不寒而栗,開始***美化共產主義的宣傳,投入大量財力幫助葉利欽競選。被遺忘的古拉格、烏克蘭大饑荒、卡廷慘案等紀錄片回到屏幕。他們投資了關于大清洗的故事片《毒太陽》。這激起利莫諾夫的憤怒。但是對他來說仍然不是歷史真相問題。他就是討厭電影人米哈爾科夫,因為“他出身于一個文化大官僚家庭,只要不擔風險也跟異議者做朋友,在任何時候都是紅人,也就非常合乎邏輯地成為反革命的官方吹鼓手”。
利莫諾夫還參加了總統競選。但他長期生活在西方大城市,并不了解國情,錯愕地發現“跟契訶夫所描寫的悲慘時期沒什么兩樣的民不聊生的窮鄉僻壤”,認為葉利欽那個黨的宣傳片里想象中的中產階級家庭“對百分之九十九的俄羅斯人是一種侮辱”。他想以他的俄羅斯民族主義教理吸引民眾,但是他沒有競選經費,只拉來幾個退休人員。有實力的黨派希望他加入他們的黨派,這樣他至少可以成為議員,但他是“單干的江湖大盜”,在他看來“做一個三人政黨的領袖,勝過做數百萬人號召者的附庸”。利莫諾夫毫無懸念地落選。同黨們看不到出路,覺得只有和斯大林集團結盟才有出路。這個聯盟推出斯大林的侄孫做候選人,他僅憑著胡須和煙斗簡直就是斯大林的替身。然而第二輪選舉時,利莫諾夫的奇葩理論讓同黨們徹底蒙了。根據他的說法:“陷入混亂愈深,對革命愈有利。因而要選葉利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偽裝成挑釁者的克里姆林宮特工。
1996至2000年葉利欽連任期間,俄羅斯是各國冒險家們“一生中最搖滾的年代。莫斯科在那幾年是世界的中心。哪兒的黑夜都沒有這里瘋狂,哪兒的女孩都沒有這里漂亮,哪兒的餐廳埋單都沒有這里貴”。但是“他們的巨大的財富建立在原材料上,而不是高科技上,這樣的財富不會讓公眾變得富庶”,而是消失在離岸公司的黑色網絡里。卡雷爾的母親說這些富豪像開拓美洲的冒險家一樣,是“俄羅斯資本主義的第一代盜賊”。但盜賊們把第二代送到瑞士去受好教育,希望他們成為誠實體面的人。利莫諾夫對這些新貴和富二代深惡痛絕。
最讓他痛心疾首的還不是政治上的失敗,而是情婦娜塔莎再次離他而去。給他算命的巫婆說他前世是條頓騎士,娜塔莎是受她保護的***。他身邊換了漂亮的22歲的“納布”黨員麗莎,她身材修長,剃著光頭,愛他發狂。
無論如何,他保留了一個政黨、一份雜志,還有了一個新歡。
葉利欽第二次任期結束,新的領導人上臺,留給利莫諾夫的只能是反對派的位置,他只好認真地捍衛他自己并非深信不疑的價值。
大選前司法部長通過法令禁止法西斯主義等極端主義,通知“納布”與他聯系。利莫諾夫西裝革履地去見司法部長。他說他的黨可不是法西斯,他告訴司法部長,與那些只有空架子的大小政黨不同,他的有七千黨員。他說如果不批準他的黨合法化,要是把為國家前途操心的青年逼到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那邊,他可就無能為力了。部長說,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批準貴黨合法,你們會去扔炸彈不成?總之,利莫諾夫把不該說的都說了。
炸彈倒是沒扔,“納布”不搞恐怖活動,只干些無厘頭的蠢事,比如用一束花打了戈巴喬夫的臉,在一次電影首映式上朝影片導演臉上扔臭雞蛋(因為影片的贊助人是哈薩克斯坦總統)。扔臭雞蛋的人每人吃了六個月的官司。但是,后來“納布”分子沖進總統辦公室被判了重罪。他們獲刑最高是在拉脫維亞,幾個“納布”年輕人被定為***,重判了15年監禁。
俄羅斯境內沒有他們的地盤,但是前蘇聯分離出去的國家有不少俄羅斯人,利莫諾夫的理想變成建立分離主義共和國,把目光投向中亞細亞。他帶了八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進入中亞時在哈薩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考察了兩個月,遺憾沒帶上他在巴黎認識的法國雇傭兵哥們,那位在非洲攪局的能手。利莫諾夫最大的毛病是總忘了初心。他在中亞細亞到沒有制造什么緊張局勢,卻愛上了彪悍而好客的中亞細亞人民,愛上了復仇的各個民族,忘記了他本應關心的那里的俄羅斯人。所以“愛德華出發時舉著加布里爾·鄧南遮的旗號,回來時舉著***的勞倫斯的旗號”,從俄羅斯人的解放者變成烏茲別克和哈薩克山民的解放者。就像他在塞爾維亞朋友的影響下曾對***教恨之入骨,回來后卻***長,***短,同情延伸到車臣人身上。這并不是理念不堅定,也不是投機,而非常符合利莫諾夫的價值觀:“他的人生軌跡不管如何捉摸不定,但是有一條是一貫的,就是永遠、絕對永遠站在少數派一邊。”
他們第二次進入阿爾泰山脈時,在世界上最內陸的國家荒無人煙的地區安營扎寨,打獵、采野果,過了幾周魯濱遜式的生活。他們進行射擊和格斗訓練,近乎圣戰者的模式。頭發油膩、圍著印花方巾、沉默寡言的當地向導對著朝陽打坐,神神叨叨地說起“新世紀”。利莫諾夫感受到他身上“安靜與正極的電流”。向導教他捕魚,識別野草與漿果。利莫諾夫驚嘆險些與“靈師”失之交臂。他與“靈師”在溫泉木屋里喝伏特加,熏蒸,深度交談,感到從未有過的和諧。小伙子們提出在這里伐木過冬,獲得與世隔絕的過冬經驗。可惜利莫諾夫要操心遠在莫斯科的政黨,只能與他們依依惜別,獨自回莫斯科。他承諾給他的靈師帶回一張黨證來。
利莫諾夫再次回到阿爾泰,向導已經身亡,意外事故、自殺還是謀殺,誰也說不清。利莫諾夫把帶給向導的黨證揉成團。夜晚,他躺在蒙古包里回顧一生。他已經60歲,回憶中死去的人比在世的人多。他夢想在戰斗中被暴君下令槍斃,總比壓抑的現實好。他與其他七個“納布”小伙子共進了“最后的晚餐”,因為第三天俄羅斯特種部隊就闖進小木屋,把他們從睡袋里拎出來。羈押他的士兵竟然附在他耳邊說欣賞他的書,很自豪能親自逮捕他,就差沒讓他簽名了。特種部隊搜查武器,只找到兩把***,俄羅斯聯邦安全局要栽贓都難。他們被送上直升飛機。上校要利莫諾夫陪他喝伏特加,兩瓶下肚,上校說接了“納布”案子后,感覺他們是一家人了,他帶著哭腔問利莫諾夫為什么不喜歡他們,本來可以一起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利莫諾夫才不會被招安,寧可蹲監獄。利莫諾夫的中亞細亞壯行就這么結束了。
獄中記
利莫諾夫被關押在重犯也就是政治犯、***的監獄。這所監獄地圖上找不到,見不到律師,密不透風。他罪名不輕,被判組織恐怖活動,非法收藏,販賣武器,煽動極端行為,被認為對國家安全構成極大威脅。
利莫諾夫的紀錄片《追捕幽靈》在俄羅斯電視臺第一頻道播出,又趕上9·11事件,片中的小分隊誤讓人以為是***的分支,阿爾泰山的小木屋在影片中成了秘密訓練營,聚集著數百名狂熱分子。犯人們由衷地佩服他有七千人,不把他們看成烏合之眾,稱他本·拉登,或者利莫酋長。這還真是利莫諾夫夢想的樣子,他為這些(其實他沒犯下的)重罪而自豪,躍躍欲試地要為自己辯護。
利莫諾夫在獄中把反骨轉化成隱忍與堅韌,酷似《肖申克的救贖》中的主角。他尊重獄中的大盜和黑幫教父,不顯山露水,不興風作浪,沉默寡言,樂于助人,不怕干苦活。連縫縫補補、寫情書他都幫得上忙。他待人彬彬有禮,有教養,被獄卒稱為“教授”。他沒有一天不在室外奔跑、練腹肌、打空拳,哪怕是零下25度。他很快樹立起權威,讓人知道他是個不動聲色的硬漢。古拉格的生還者說,最消磨犯人意志的是有意讓他們像西西弗那樣從事無謂的勞作,比如挖一個坑再填上。利莫諾夫每天的工作是刮小便池。他兢兢業業,毫無怨言,把尿池刮得锃光瓦亮,在規定的時間里不會停下來一分鐘。他最討厭的是虛度年華,而監獄就是“虛度時間的王國”。為避免記憶損傷,他像索爾仁尼琴一樣,默誦詩句。監獄里的電視隨時可看,獄友看***片看得津津有味,他提醒這是侮辱他們的,警察是英雄,他們就是片子里的匪徒。不過獄友們表示不會上當。
利莫諾夫只看新聞。他在政治上城府不深,卻相當敏銳。2002年10月莫斯科一座劇院發生了車臣***劫持人質事件,凌晨特種部隊對劇院內包括***和人質在內的八百多人釋放毒氣,尸體堆積如山。他一日不漏地看新聞追蹤事件,記筆記,分析事態。在只有官方電視新聞提供的信息的情況下,他全憑推理分析,得出的結論竟然與被暗殺的女記者安娜的調查結果一樣。
他也從不借閱圖書館的通俗小說,只讀《列寧通信集》。別人打牌下棋,他讀書寫作,竟然在一年之內寫了四本書。
他在隨筆中回憶他生命中的女人,表達對她們的愛,記述如何離開第一個,又如何被后面的拋棄,他真誠地為她們遺憾,因為她們喪失了與他體驗“不同凡俗”的人生的機會。他擔心小納斯蒂婭會不會忘記他。小納斯蒂婭來探監,他竟然不說讓比他小四十多歲的姑娘別再等他,因為他認為這是侮辱她,在他看來姑娘想要成為配得上他的女英雄。就在女英雄探監的第二天,電視新聞傳來搖滾歌星娜塔莎的死訊,或許是因為吸毒過量。他回憶他們瘋狂的***,為她寫了首小詩:“娜塔莎唱歌***/她伸出厚嘴唇/揮動死亡的大手/張開死亡的長腿/汗流浹背,全身***/匆忙走向天堂。”他真的這么講情義?
利莫諾夫被釋放后拋棄了忠誠的小納斯蒂婭,搭上因一部電視連續劇而躥紅的女演員:“她愛笑,人家說什么都聽得津津有味,一有更重要人物過來便把你撂在一邊。”卡雷爾在一份婦女雜志上看到她除了提供美容秘方,還摟著反對派丈夫擺拍,肆無忌憚地攻擊普京。
自戀的利莫諾夫在獄中三部曲中很少談自己,他寫了幾十篇微型小說講述獄友的故事:“我遇到過許多這樣的人,他們強壯邪惡,殺過人,現在受著國家的折磨。我是他們的兄弟,像他們一樣的小農民,被遺忘的孩子們,被遺忘的過客。我不評判你們,我是你們中的一員。”
命運忽然有了轉機,一個官方代表團考察監獄時,利莫諾夫被召見。代表團中的一位人權委員會官員、前戈巴喬夫的文化官僚盛贊他的作品。利莫諾夫曾痛斥這位官員背叛了共產主義,是投機分子,官員原來則認為利莫諾夫是法西斯。官員告訴利莫諾夫,他入圍布克獎短名單,他的命運受到筆會關注。他勸利莫諾夫認個罪,給安全局個面子,這樣可以很快出獄。利莫諾夫卻不領情,這次是因為:“比起自由他更愛他的名聲,做個不躺倒的硬漢。”
不過他已經不再被看作***,“而是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類的人,在死亡之屋的角落里書寫大作”。律師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大家回避是否有罪的問題,強調他對于判決從不表示異議。”他被提前釋放。他卸去鐐銬的那天,監獄領導請他在他的作品上簽名,犯人和看守爭著給他拎箱子。令獄友們興奮不已的是,還來了一個電視臺攝制組。因謀殺罪被判30年監禁的男孩勸他穿上白襯衫,他卻穿上黑衣:“我是從監獄而不是從夜店走出去……這里沒有著名作家,只有犯人。”領導希望展示模范監獄,攝制組導演則要表現冒險家、作家利莫諾夫走出地獄的場景,刻意拍攝丑陋的面孔和骯臟的垃圾堆。
這場牢獄之災仿佛只是一場戲。
無盡遠方的無冕之王
2002年利莫諾夫出獄沒幾個月,一個名為“另一個俄羅斯”的新政黨誕生了。這次建黨的三個人物可非同反響:“一個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國際象棋大師之一,一個是普京手下的前總理,一個按我們的標準來說是不可交往的作家:奇怪的三架馬車。”“另一個俄羅斯”舉行記者招待會時,棋王一出場氣度不凡,譴責寡頭政治、腐敗、安全局作威作福,堅信2008年大選時普京完成第二次連任,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歷史性的機會。一個瑞典的攝制組要拍一部紀錄片,天真地想象棋王和利莫諾夫會掌權,片子會大賣。卡雷爾盯著躲在幕后的利莫諾夫越發迷茫:“這場橙色革命他真的相信嗎?他一輩子都把老資格異議者、人權戰士看成是幼稚的人,而今他一個不法之徒,一條瘋狗,在他們中間扮演道德高尚的民主派,這不是在鬧著玩嗎?莫非他在暗中竊喜,知道自己是鉆進羊圈里的狼?”“另一個俄羅斯”很快付諸東流,利莫諾夫的政治生涯并未就此結束,又創建了“戰略31條”組織,影射俄羅斯憲法第31條,呼吁保障***的權利,還建立了一個“全國反對派聯合會”,其網站點擊率不低。文學創作他也沒落下,出獄以后又出了一部詩集、一部散文集和塞爾維亞戰爭回憶錄,同時靠給GQ一類的雜志投稿過日子。
2006年卡雷爾最后一次見到利莫諾夫時,他仍在“俄羅斯的敵人”的名單上名列前茅。他曾被揍得遍體鱗傷,也僥幸躲過暗殺,隨時面臨被追捕,東躲***,狡兔三窟,出行必有保鏢陪同。這位草莽英雄“已65歲,體型還瘦削;腹部平坦,側影像個年輕人,古銅色的皮膚,蓄起的山羊胡子使得他看起來像一名布爾什維克政委,尤其更像托洛斯基”。保鏢的日子比利莫諾夫滋潤,只不過是忠于年輕時的理想仍舊每天抽出幾小時保護他的偶像。漂亮的女演員已經離開他。不過他說他有好幾個年輕情婦,他也想念他的一雙兒女。
從1989年到2006年,利莫諾夫遠離他的傳記作者卡雷爾視野的這15年間建了三次黨,參加過兩次競選,參加了兩次戰爭,去了兩次中亞細亞建立根據地,坐了一回牢,寫了二十幾本書,換了好幾任女友。
按理說,65歲該結束顛沛流離的生活了。利莫諾夫也確實和女演員買過一所鄉村莊園。然而當卡雷爾問他是否要像屠格涅夫作品中的主人翁那樣安度晚年時,他開懷大笑,說他向往的是撒馬爾罕或者巴爾瑙爾這樣的中亞細亞的荒城——他是無盡的遠方的無冕之王。
卡雷爾采訪過利莫諾夫多次,他都只答不問,只在最后一次采訪后問了一個問題:“您為什么要給我寫書?”卡雷爾說因為他“過著一個激動人心的人生。一個羅曼蒂克的危險人生,冒著風險要與歷史糾纏”。利莫諾夫補充了一句:“是的,一個狗屎人生。”利莫諾夫不在意自己在書中的形象,對這本傳記未置一詞。令他竊喜的是,傳記出版大獲成功后,他又被提起,他那些被遺忘的作品又再版。聽說根據這部傳記改編的電影在拍攝中,可惜這位“硬漢”已經謝世,看不到別人如何演繹他的“狗屎人生”了。
卡雷爾曾因自己為一位法西斯面孔的失敗者寫傳而忐忑。究竟該如何把這樣的人生擺在成敗、善惡的譜系中評價?
利莫諾夫的一生如此撲簌迷離、大起大伏、難以復制,甚至難以虛構。從他殘酷的少年時代,時而絕望時而滑稽的青年時代,到成為巴黎和莫斯科文壇上的流星和俄羅斯政壇不可忽視的攪局者,他總在短暫的輝煌之后打亂棋盤,開始新一輪坎坷的求索。他身邊不乏美女相伴,每次都愛得刻骨銘心,但最終孑然一身;他在寫作上不能說沒有才華,也不能說運氣太壞,但他不屑混圈子,出言不遜,尖酸刻薄,總在“退群”;他既反對當局,受不了意識形態的控制,又政治基本不正確,譏諷異見人士,不惜得罪上下左右;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卷入幾乎所有蘇聯和蘇聯解體后重大事件的漩渦,半個世紀動蕩不安的蘇俄歷史上的每個重要拐點他都沒落下,他是時代的弄潮兒,但又總在走岔道。
觀其某些言行,說他是***、法西斯不為過。但被暗殺的俄羅斯記者安娜·波利科夫斯卡婭卻把他看作“俄羅斯民主斗爭中的英雄人物”。曾經被利莫諾夫指責為“祖國的叛徒”的薩哈羅夫的遺孀也不反對他的“納布”,只是建議名字換一個。一位認識幾乎所有俄羅斯作家的在伯克利大學教授俄羅斯文學的白俄女士更是堅稱,利莫諾夫是他們中間“唯一好樣兒的”,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正派的人之一”。卡雷爾明白,她說的“正派”不是指利莫諾夫的政治立場,而是奧威爾所言的“在老百姓中間比在高等社會還普遍,在知識分子中尤其稀少的高尚品德。這其中包含誠實與理智,對豪言壯語的懷疑與對諾言的尊重,對現實抱著現實主義的看法與關心他人”。卡雷爾自己也認為:“我想人間許多自稱朋友的人,只是在嘴上滿口善良與同情,實際上要比這個一生要以壞人面目出現的小伙子更加自私與無情。”
卡雷爾把利莫諾夫攪局者的一生,當作阿里阿德涅之線,引導他走出當代蘇俄社會與制度變遷的迷宮。他呈現給讀者的不只是一部精彩的人物傳記,更是一部驚心動魄的20世紀下半葉的反敘事,揭示出關于社會進步的敘事所遮掩的暴力與無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