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勃魯蓋爾《瑪麗蒙特城堡周邊的風景》(c.1611),現藏美國弗吉尼亞藝術博物館。圖中左下方,有人手持察諜鏡眺望遠方。
撰文劉鈍(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退休研究員)
編輯韓琨
在本欄目開篇《伽利略、望遠鏡與日心說》中,筆者介紹了大勃魯蓋爾(JanBruegheltheElder,1568-1625)1611年左右完成的一幅畫《瑪麗蒙特城堡周邊的風景》,其中有一個手持察諜鏡眺望遠方的人物,然而沒有言及此人的身份、作畫時間以及瑪麗蒙特城堡這個地方的特殊意義。本文嘗試就相關話題展開討論。
察諜鏡的發明察諜鏡(spyglass)是望遠鏡最早的叫法,發明者是17世紀初的荷蘭眼鏡匠,米德爾堡(Middelburg)的利佩希(HansLippershey,1570-1619)、詹森(ZachariasJansen,1585-c.1632),以及阿姆斯特丹以北阿勒科瑪(Alkmaar)的梅提烏斯(JacobMetius,c.1571-c.1631)都是有資格的候選人。
1608年左右,察諜鏡已在一些地方出現,特別是在荷蘭(聯省)共和國南部以及與之接壤的佛蘭德斯地區,那里由西班牙及代表神圣羅馬帝國的哈布斯堡王朝控制。荷蘭與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當局都意識到這一發明的軍事意義,“察諜鏡”這一名稱就很說明問題。
法國學者波萊爾(PierreBorel,c.1620-1671)是最早考察望遠鏡發明史的作者之一,他于1656年出版《望遠鏡的發明》(DeVeroTelescopiiInventore)一書,內中記錄了米德爾堡眼鏡匠利佩希和詹森的事跡,下面兩幅肖像就出自波萊爾的書。
利佩希像(圖片來源:VanHelden2010);詹森像(圖片來源:VanHelden2010)
利佩希或其他某位磨鏡匠可能是偶然發明察諜鏡的,下面兩圖顯示了靈感到來瞬間的情境:某人將一枚凸透鏡放在眼前的一枚凹透鏡前方,再對二者間的距離加以調整,意外地發現遠處的景物變大了,如果再用一個鏡筒將兩枚鏡片連接起來,就制成了一臺察諜鏡——嚴格說來,是伽利略式的望遠鏡(telescopy)。“望遠鏡”在科學上的應用以及這個詞的由來也都與伽利略有關。為了方便,以下行文一律用望遠鏡。
表現利佩希獲得靈感瞬間的彩色版畫,作者不詳(圖片來源:www.alamy.com)
表現利佩希獲得靈感瞬間的黑白版畫,作者不詳(圖片來源:www.alamy.com)
荷蘭詩人布茹訥(JohandeBrune,1588-1658)1624年在米德爾堡出版了一本詩集(Emblemataofzinne-werck),由畫家安德烈?凡德文(AdriaenvandeVenne,1589-1662)插圖,其中就有下面這幅關于荷蘭望遠鏡的木版畫。實際上,范德文兄弟開設的印刷廠離利佩希的眼鏡店很近。
安德烈?凡德文《荷蘭望遠鏡》(1624)(圖片來源:Wiki)
大勃魯蓋爾繪畫中的“秘密”大勃魯蓋爾是著名的風俗畫家老勃魯蓋爾(PieterBruegeltheElder,c.1525-1569)的兒子,他還有一個與父親同名的畫家哥哥(PieterBruegeltheYounger,1564-1638)先用了“小勃魯蓋爾”的稱號,所以他就干脆自稱“老大”(theElder)了。這雖然是個玩笑,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鼎鼎大名的魯本斯(PeterPaulRubens,1577-1640)是大勃魯蓋爾的“鐵粉”,二人關系密切,同效力于西班牙總督、尼德蘭南部的實際統治者、奧地利大公阿爾伯特七世(AlbertVII,1559-1621),以及他的妻子西班牙公主伊莎貝拉(IsabellaClaraEugenia,1566-1633)。在阿爾伯特與伊莎貝拉的宮廷里,聚集著一大批來自佛蘭德斯、德國和意大利的畫家,大勃魯蓋爾的確是他們中的老大。
大勃魯蓋爾與魯本斯合作繪制了許多作品,其中最有名的就是1617-1618年間完成的“五種感覺”(TheFiveSenses)了。這“五種感覺”分別是“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由魯本斯繪制人物——每幅畫上都有兩個人物,一般是一位裸婦(維納斯)與一個小愛神(丘比特),《味覺的寓意》中則以好色貪吃的薩提爾(Satyr)取代丘比特;大勃魯蓋爾則繪制畫面的主要部分——背景和各種器物。
下圖是他們合作的《視覺的寓意》(AllegoryofSight,或SenseofSight)。畫面內容非常豐富,充分體現了佛蘭德斯畫家描繪景物細致入微的風格:在一個華麗的大廳里(據說是布魯塞爾老王宮的珍寶廳),墻上、壁龕上和地上布滿了油畫與雕塑作品,透過遠端拱形窗戶可以看見部分宮殿和小花園(這一景觀在《味覺的寓意》中也可看到),近處則是類似維納斯和丘比特的兩個人物,他們中間有一臺帶支架的望遠鏡,地上還有另外一臺,但沒有支架。在繼續討論望遠鏡之前,讓我們先來觀察其他一些有趣的細節。
大勃魯蓋爾與魯本斯《視覺的寓意》(1617),現藏馬德里普拉多國家美術館
首先,維納斯正凝視著一幅畫,丘比特手扶畫框,畫中表現的是《新約》中耶穌令盲人復明的故事(《馬太福音》9:25),由此賦予這幅看似浮艷的《視覺的寓意》一層“政治正確”的宣教意義。
其次,維納斯背后左側有一幅雙人肖像,畫的正是哈布斯堡家族和神圣羅馬帝國在尼德蘭的代表、西班牙總督阿爾伯特公爵與伊莎貝拉公主,這幅《視覺的寓意》以及該系列的其他四幅畫都是為他們創作的。
第三,畫面中出現了許多科學儀器,特別是在維納斯身后的畫面左側,從上到下可見渾儀、透鏡、羅盤、地圖規(mapdividers)、放大尺(pantograph)、比例規(proportionaldividers)、中星經緯儀(theodolite)、半圓儀、矩尺、卡鉗(caliper)、炮規(gunner'srule)、星盤(astrolabe)等。維納斯前方還有一架巨大的地球儀,她腳下的一本書上可見“宇宙志”(Co***ographie)的字樣,壓在書上的一卷紙上則有兩位畫家的簽名及作畫年份。
左:《視覺的寓意》局部,阿爾伯特七世夫婦像及各種科學儀器;右:《阿爾伯特七世與伊莎貝拉公主》,畫家與收藏處不詳(圖片來源:Wiki)
現在,我們來討論畫中的最重要道具——維納斯與丘比特中間的望遠鏡。2008年,兩位意大利天文學家莫拉若(PaoloMolaroI)和塞爾維利(PierluigiSelvelli)在《意大利天文學會會刊》上發文,宣稱發現了大勃魯蓋爾繪畫中的“秘密”。他們首先討論的是《瑪麗蒙特城堡周邊的風景》,認為它包含世界上最早的望遠鏡圖像,畫中的持鏡人正是阿爾伯特七世。他與前任總督不一樣,對新教徒沒有刻骨的仇恨,同時他和妻子伊莎貝拉(原為西班牙公主,出嫁后稱奧地利女公爵)都對科學和藝術有濃厚的興趣。兩位作者指出,畫面中阿爾伯特手持的兩頭帶有金屬環套的圓筒,估計長約40-46厘米,直徑5厘米,是一架伽利略式的望遠鏡。
左:《瑪麗蒙特城堡周邊的風景》局部,持鏡人是西班牙總督阿爾伯特七世;右:FransPourbustheyounger《哈布斯堡的大公爵阿爾伯特七世像》(c.1599),現藏馬德里皇家修道院
關于《視覺的寓意》中的那臺儀器,莫拉若和塞爾維利注意到:鏡筒呈銀白色,立在支架上,呈30度角上仰,似乎暗示它是用來觀天的,兩端帶有黑色的護鏡套頭,鏡身一頭粗一頭細,中間有七個扣環,很可能起著截取光柵的分劃板作用;參照周邊景物與人體,估計鏡身全長在70-80厘米之間,目鏡口徑約2厘米,物鏡口徑約6-7厘米。他們認為,這是一架開普勒式的望遠鏡,即由兩塊凸透鏡組成的折射式望遠鏡。
地上還有一臺呈直筒狀、應該屬于伽利略式的望遠鏡。一只猴子正在擺弄它,畫面最前端還有一只猴子,腦瓜上架著一副眼鏡,手里還拿著一副。在佛蘭德斯傳統中,猴子被認為是一種既淘氣又愚蠢的動物,這里的寓意或許有三層:一是表達望遠鏡是由眼鏡演變來的;二是表達望遠鏡這一發明給人帶來巨大的心理震撼;第三層意思是筆者兀自揣度的,即暗諷“荷蘭望遠鏡”已經過時了,現在不過是猴子的玩物而已。關于最后一點的政治含義,后文將給出詳細的說明。
大勃魯蓋爾父子《群猴的盛宴》(c.1620),現藏安特衛普魯本斯博物館
這就是作者們聲稱的重要“秘密”。我們知道,開普勒(JohannesKepler,1571-1630)在《屈光學》(Catoptrics,1611)一書中,首次對望遠鏡的光學原理給出了解釋,他又提出一種由兩塊凸鏡組成的折射式望遠鏡,但是自己并沒有動手***。一般認為,最早將開普勒的設計付諸實現的是德國耶穌會士施訥爾(ChristophScheiner,c.1573-1650),他在自己的天文學著作(RosaUrsinasiveSol,1626-1630)中曾言及此事。
令人費解的是,《視覺的寓意》完成于1617年,也就是開普勒《屈光學》出版六年以后。那么,身在哈布斯堡王朝與神圣羅馬帝國中心布拉格的開普勒,與在尼德蘭對峙的雙方是否存在知識交流呢?
莫拉若和塞爾維利認為,交流是可能的。
他們發現,關于開普勒式望遠鏡的最早報告與哈布斯堡王朝有關:前面提到的那個施訥爾在自己的書(RosaUrsina)中聲稱,1617年就制成了開普勒式的儀器并向大公爵馬克西米連三世(ArchdukeMaximilianIII,1558-1618)展示,后者與阿爾伯特七世,以及后來成了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魯道夫二世(RudolfII,1552-1612)是親兄弟,他們的父親是老皇帝馬克西米連二世(MaximilianII,1527-1576)。
施訥爾在寫于1615年1月4日的一封信中還提到了“一種新發明的儀器”(anewlyinventedinstrument)。此外,另一條資料顯示,馬克西米連三世在1615年得到一架有兩個凸鏡頭的望遠鏡。因此,阿爾伯特七世從布拉格的哥哥那里得到或聽聞類似儀器是很有可能的。
八十年戰爭中的短暫和平現在讓我們暫時離開望遠鏡,來看看尼德蘭當時的政治形勢。
從1568年開始,尼德蘭北方就爆發了反抗西班牙統治的革命,直到1648年獲得獨立,史稱八十年戰爭。整個八十年戰爭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1568年至1609年,整整打了31年;第二階段從1621年至1648年,又打了27年;中間是12年的和平期。
在戰爭的第一階段,北方七個省在奧倫治親王威廉一世(WilliamI,PrinceofOrange,1533-1584)的領導下建立了烏得勒支同盟,后來發展成聯省共和國。西班牙方面則對起義者給予無情鎮壓,雙方在一些重要的城鎮展開了激烈的戰斗。例如,佛蘭德斯重鎮安特衛普就屢遭兵禍荼害。1576年11月4日,西班牙軍隊攻占并洗劫了這座富裕的城市,約有7000名市民被殺,800多間房屋被焚。若干年后,災難再次降臨安特衛普。經過一年多的圍城與水陸進攻,1585年8月17日西班牙軍隊再次破城,約6000人被殺,更多的新教徒被迫逃亡他鄉。
描繪1576年安特衛普遭西班牙軍隊洗劫的版畫(圖片來源:Wiki)
威廉的兒子毛里斯(MauriceofNassau,1567-1625年)是個軍事天才,他是荷蘭聯省軍隊的總指揮與共和國的實際領導者,繼承了父親的親王頭銜,也被稱為拿騷的奧倫治親王。
毛里斯親王對現代陸軍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其關鍵有三:第一是為每位士兵配備工兵鏟,用來挖掘戰壕,而在此前防御被認為是膽怯行為;第二是將火繩槍的裝彈與射擊分解為42個單一的連續動作,也就是按照合理的機械程序來訓練火槍兵;第三是根據火繩槍的射程與裝填彈速度合理配置步兵陣列,具體來說是將火槍兵放在長矛兵的兩翼,與長矛兵的第四、五列平行。這些舉措極大提高了軍隊的戰斗力,被認為是“群體組織行動理性化”的典型案例(金觀濤“現代化的兩大因素:工具理性和個人權利”,《歷史的巨鏡》)。毛里斯親王還是最早在軍事行動中使用望遠鏡的人,他也重視軍事地圖的繪制,并嘗試過使用炸彈和毒氣。
在毛里斯親王的指揮下,聯省軍隊在一系列戰役中贏得了勝利。下圖是荷蘭畫家凡希勒噶特(PauwelsvanHillegaert,1596-1640)繪制的《毛里斯親王在尼烏波特戰場》。尼烏波特戰役(Nieuwpoortbattle)發生在1600年7月2日,對方的主帥阿爾伯特七世亦親臨戰場。
凡希勒噶特《毛里斯親王在尼烏波特戰場》(c.1635),現藏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下圖由前面提到的畫家凡德文的徒弟所繪,為拿騷-奧倫治家族諸王子的馬上列隊群像,位于前排左邊的第一人便是毛里斯親王。順便提一下,當今荷蘭王室仍然是這一家族的后代。
佚名《拿騷-奧倫治諸王子騎馬像》(17世紀初),收藏處不詳(圖片來源:Wiki)
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內,毛里斯親王率領的聯省軍隊從西班牙手中收復了尼德蘭北方的大部分領土。下面這幅地圖源出一本名為《荷蘭共和國》的專著(Israel,TheDutchRepublic,1995),顯示出1609年前后尼德蘭的南北對峙態勢(標▲的地方代表荷蘭(聯省)共和國的邊界布防陣地,標■的地方代表西班牙統治區的主要前沿市鎮)。
1609年前后尼德蘭南北對峙形勢圖(圖片來源:VanHelden2010)
可以看出,望遠鏡的故鄉米德爾堡正位于新國家的邊緣地帶。那是一座臨海的商業城市,也是最早參加烏得勒支同盟的造反省份——澤蘭(Zeeland)的省會。盡管在八十年戰爭的第一階段也曾遭到西班牙軍隊的圍困,但是由于商業繁榮以及毗鄰天主教地區,米德爾堡的宗教沖突并沒有像其他處如安特衛普那樣激烈。有跡象表明,在和平談判進行當中以及簽約當年,西班牙與哈布斯堡王朝方面已經獲知望遠鏡的信息,關于這一點,筆者將在下文詳述。
同時,西班牙帝國在海上遭到重大打擊而元氣大傷。從1606年開始,筋疲力盡的雙方開始接觸談判,1609年4月9日在安特衛普簽訂了《和平協定》(TwelveYears'Truce),阿爾伯特與伊莎貝爾事實上承認了荷蘭(聯省)共和國的獨立。協議的簽訂標志著尼德蘭革命在北方取得勝利,南方10個天主教省則仍由西班牙控制。
《和平協定》的簽訂為尼德蘭帶來了12年的安定。1621年阿爾伯特七世死后戰火復燃,直到1648年荷蘭全境獲得獨立,為八十年戰爭的第二階段。望遠鏡的發明與傳播,就正好處于談判與實施《和平協定》的歷史時期。設想一下,如果雙方仍然處于戰爭對抗狀態,荷蘭方面一定會采取一些特別的緊急措施,嚴防這一具有軍事意義的新發明被泄露給敵方。
SimonFrisius《宣告和平》(c.1613)(圖片來源:Wiki)
下圖為佛蘭德斯畫家延森斯(AbrahamJanssensI,1575–1632)贊美《和平協定》的作品,畫中的三位少女正在捆綁代表戰爭的箭,小天使從天外飛來表示祝賀,紅衣婦女膝上的嬰兒正享受著靜謐溫馨的和平時光,他(她)的年齡表明和平到來不久,躲在陰暗處的象征戰爭的丑婦正在哀嚎。
AbrahamJanssens《和平與箭捆》(1614),現藏英國Wolverhampton美術館
西方藝術作品中,不乏愛神維納斯與其情人戰神瑪爾斯約會的作品,用來象征愛情最終征服暴力。最常見的畫面是赤身裸體的瑪爾斯酣睡在維納斯身旁,丘比特正在偷走他的長矛與盔甲,而此畫中的瑪爾斯剛從戰場歸來,意味著和平降臨不久。大勃魯蓋爾與魯本斯合作的下面這幅畫創作于1610-1612年之間,正是八十年戰爭的休戰時期。
大勃魯蓋爾與魯本斯《戰神歸來,維納斯卸下瑪爾斯的武裝》(1610-1612)
大勃魯蓋爾另外兩幅畫中的望遠鏡瑪麗蒙特城堡(CastleofMariemont)位于布魯塞爾以南,得名于匈牙利和波西米亞王后、后來成為哈布斯堡王朝駐尼德蘭總督的瑪麗(MaryofAustria,1505-1558),她是這座城堡的最早主人。城堡后來一直屬于哈布斯堡家族,是尼德蘭總督的行宮與狩獵場所。在下面這幅大勃魯蓋爾與魯本斯合作的肖像畫中,背景中就出現了瑪麗蒙特城堡,與《瑪麗蒙特城堡周邊的風景》中的景色幾乎完全一樣。
魯本斯與大勃魯蓋爾合作的《女公爵伊薩貝拉》(c.1615),現***班牙普拉多國家藝術館
包括《視覺的寓意》在內的“五種感覺”完成之后,大勃魯蓋爾等人又創作了兩幅類似的油畫,是為安特衛普市政廳畫的。為了迎接阿爾伯特七世與伊莎貝拉來訪(他們平時住在布魯塞爾的老王宮或瑪麗蒙特城堡),市政廳要求大勃魯蓋爾領銜繪制一組類似“五種感覺”的作品。由于任務緊急,除了大勃魯蓋爾和魯本斯外,另有10名畫家參與了創作,他們大多數為安特衛普本地人。最后,“五種感覺”被合并精簡成兩組:視覺、嗅覺為一組;聽覺、味覺與觸覺為另一組,兩幅完成于1618年的原作后來毀于火,現保存于西班牙普拉多國家美術館的是1620年的仿作。
下圖就是《視覺與味覺的寓意》(TheAllegoryoftheSightandtheSenseofSmell),粗看起來與《視覺的寓意》很相似,不過細節有所不同。
大勃魯蓋爾與魯本斯等《視覺與嗅覺的寓意》(1618),原作已毀,此為1620年左右的臨摹本
畫面中有兩位青年婦女,一個在照鏡子,一個正接受鮮花,她們分別代表視覺與嗅覺。值得注意的是,代表視覺的女人腳旁立著一臺望遠鏡,其形制與《視覺的寓意》中的那臺非常相似,估計也是開普勒式的折射望遠鏡,銀色的鏡筒,有支架,中間帶扣環,一頭大一頭小。不過,如果你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它們之間的細微區別:這一臺望遠鏡有八個黑色扣環,《視覺的寓意》中的那臺則是七個銀色扣環,此畫中目鏡與物鏡的口徑差異也顯得更大一些,筒長全部拉出估計約170厘米。如果大勃魯蓋爾與他的同儕們真的一絲不茍地遵守佛蘭德斯畫派精致寫實的傳統,那么兩幅畫中的望遠鏡很可能是兩臺出自同一制造商的不同望遠鏡。
在望遠鏡旁邊還有一些科學與測量儀器,分別是比例規、星盤、卡鉗和炮規,都與“視覺”這一主題有關。右邊的書籍上則露出一個兩頭一般粗的筒狀物,應該代表已經落伍的“荷蘭人”的望遠鏡。
《視覺與味覺的寓意》局部
下面介紹大勃魯蓋爾的另一幅帶有望遠鏡的佳作《氣的寓意》(AllegoryofAir)。1620年左右,米蘭的紅衣主教博若墨(FedericoBorromeo,1564-1631)請求畫家創作一組“四元素”系列,此為其中最后一幅,完成于1621年。1796年拿破侖揮師意大利,從米蘭掠走了“四元素”,1815年拿破侖戰敗后,《水的寓意》和《火的寓意》回歸故土,而這幅《氣的系列》與其姊妹作《土的寓意》,不知為何沒被戰勝的反法聯軍注意到,未能返還原主,至今仍保存在盧浮宮里。
大勃魯蓋爾《氣的寓意》(1621),現藏盧浮宮
在古希臘的四元素中,氣是最難用形象表達的一種觀念。大勃魯蓋爾通過色彩的變化描繪出透明而流動的大氣,又輔以種種象征性的器物,很好地表達了這一主題。
畫面中央是一個象征氣的女神,身披紅紗飄在空中,她的左手擎著一架渾儀,右手架著一頭白色的美冠鸚鵡;身邊的小天使則手持一架察諜鏡,聚精會神地遙望遠方天空;順著鏡頭指向的云端看去,依稀可見代表日、月的阿波羅與狄安娜的馬車正相向而行;天上、樹上、地上則是五彩斑駁的各種鳥,可以辨別出來的有鷺鷥、貓頭鷹、火烈鳥、天堂鳥、金翅雀、連雀、犀鳥、鸚鵡、鷹等——它們都是大氣的寵物;除此之外,天空中還有幾個飛翔的小天使,而在畫面右端的地面上,另外還有三個小天使,他們或在讀書或在戲耍,身邊與腳下是一堆科學及測量儀器,這些儀器在《視覺的寓意》中都出現過。
望遠鏡早期傳播途徑的推測至于望遠鏡在1608年以后的傳播途徑,莫拉若和塞爾維利的文章列出了四條線索。
第一條線索來自教皇派駐阿爾伯特七世宮廷的特使本提沃格留(GuideBentivoglio),他曾陪伴西班牙軍隊司令斯皮諾拉(AmbrogioSpinola,1569-1630)前往海牙談判,并于1608年9月25日目睹荷蘭方面公開展示的望遠鏡。翌年4月2日即《和平協定》簽訂前一周,本提沃格留在給有權勢的紅衣主教博蓋塞(ScipioneBorghese,1577-1633)的信中報告了此事——博蓋塞是教皇保羅五世(PopePaulV,1550-1621)的外甥兼私人秘書。信中寫道:“當斯皮諾拉侯爵從荷蘭返回(布魯塞爾)后,(阿爾伯特)大公與侯爵本人都急切希望獲得這種儀器,后來他們果然弄到一架,盡管沒有毛里斯親王擁有的那架那樣好。”
左:MichielJansz《斯皮諾拉侯爵像》,現藏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右:OttavioLe
第二條線索與前一條有關,說是一位叫舍勒(AntonMariaSchyrle,1604-1660)的捷克天文學家,在其光學著作(OculusEnochetEliae,1646)中,提到斯皮諾拉于1609年底在海牙買了一架可能由利佩希***的望遠鏡。
第三條線索來自伽利略的好友、烏迪內(Udine)的貴族安托尼(DanielloAntonni)。他當時在布魯塞爾的西班牙軍隊服役,于1611年9月寫信給伽利略,說毛里斯親王擁有數架購自發明者的望遠鏡。不過,伽利略此時已經制成了自己的天文望遠鏡,他最早是從在巴黎的弟子那里獲悉這一新發明的。
第四條線索出自前文提到的那位法國人波萊爾,他對化學(煉金術)、生理學和植物學都有所涉獵。在他1656年出版的《望遠鏡的發明》中,波萊爾引用了詹森之子前一年在米德爾堡市政廳上的證詞,當時那里正在召開有關望遠鏡發明權的調查會,證詞提到“我們的工匠(指詹森)首先制造了16英寸的管子(tubes),并將最好的送給毛里斯親王與阿爾伯特大公……他收到了金錢并被要求不再進一步向外泄露此事。”
2012年,意大利人布顯提尼(MassimoBucciantini)等人出版了一本關于伽利略與望遠鏡的書,2015年被譯成英文,書名為《伽利略的望遠鏡:歐洲故事》(Galileo’sTelescope:AEuropeanStory),英文版的封面就用了大勃魯蓋爾的油畫《空氣的寓意》。
《伽利略的望遠鏡:歐洲故事》英文版封面(圖片來源:www.ebook)
書中列出了《和平協定》簽約前后望遠鏡傳播的更多線索,從中可以發現一些微妙的細節。
1608年9月底,利佩希向毛里斯親王贈送了一架望遠鏡并請求專利,后者責令海牙議會審議他的申請,1608年10月2日聯省***任命了一個專門委員會討論此案。
1608年10月6日,專門委員會要求利佩希制造一架雙筒望遠鏡,但是沒有批準他的專利請求,而是向他支付了一筆獎金。
1608年10月14日,澤蘭省通知聯省***,聲稱米德爾堡的另一位工匠(詹森)也能制造與利佩希類似的儀器;大約同時,阿勒科瑪的梅提烏斯也提出了專利申請。
1608年12月15日,荷蘭當局決定拒絕利佩希提出的專利申請,同時要求他***兩架雙筒望遠鏡,作為給法國國王的禮物——法國當時是西班牙在歐洲的主要敵人與荷蘭(聯省)共和國的盟友。
1609年2月13日,利佩希完成了任務,從此不再與聯省***打交道。聯想到西班牙司令官斯皮諾拉曾目睹望遠鏡并于1609年底在海牙購得一架的事情,幾乎可以肯定,利佩希已將獲得專利的興趣轉到尋求更多顧客上面。
1609年3月底,數件樣品抵達阿爾伯特七世的布魯塞爾宮廷,他下令加以仿制,成功后分別送給他的哥哥、身在布拉格的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魯道夫二世,以及他的表弟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三世(PhilipIIIofSpain,1578-1621)。
盡管科學與技術的傳播超越于國家、民族與宗教之上,然而對于望遠鏡這種有著明顯軍事用途的新發明,在交戰期間對敵方秘而不宣是正常的;而事實恰好相反,荷蘭當局不但沒有采取非常嚴苛的保密措施,甚至不憚向敵方展示己方的新發明,這就不能無視新發明的誕生適逢特殊的休戰階段這一事實了。至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一個看似粗糙卻不無道理的結論:戰爭催生了望遠鏡,和平則為這一新發明的傳播提供了多條迅捷的通道。
參考資料
[1]Bucciantini,M.,Gamerota,M.,andGiudice,F.2015.Galileo’sTelescope:AEuropeanStory.Cambridge(MA):HarvardUniversityPress.
[2]Molaro,P.&Selvelli,P.2008.TheMysteryoftheJanBruegheltheElder’sPaintings.MemoriedellaSocietáAstronomicaItaliana.Vol.75.282-285.
[3]Selvelli,P.andMolaro,P.2009.EarlyTelescopesandAncientScientificInstrumentsinthePaintingsofJanBruegheltheElder.Piggatto,L.&Zanini,V.eds.(2010)AstronomyandItsInstrumentsBeforeandAfterGalileo:ProceedingsoftheJointSymposiumHeldinVenice.Padova:CLEUP.193-208.
[4]VanBerkel.K.2010.TheCityofMiddelburg,cradleofthetelescope.InVanHelden,A.etal.eds.TheOriginsoftheTelescope.Amsterdam:KNAWPress.45-71.
[5]VanHelden,A.etal.eds.2010.TheOriginsoftheTelescope.Amsterdam:KNAWPress.
[6]Vermij,R.2010.TheTelescopeattheCourtoftheStadtholderMaurits.InVanHelden,A.etal.eds.TheOriginsoftheTelescope.73-92.Amsterdam:KNAWPress.
[7]Zuidervaart,H.J.2010.The‘TrueInventor’oftheTelescope.asurveyof400yearsofdebate.InVanHelden,A.etal.eds.TheOriginsoftheTelescope.Amsterdam:KNAWPress.9-44.
[8]夢隱.2016.伽利略與望遠鏡.科學文化評論.第13卷第5期.125-128頁.
[9]夢隱.2016.大勃魯蓋爾筆下的察諜鏡.科學文化評論.第13卷第6期.123-128頁.
賽先生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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