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憾
翟向東
年過古稀,每念應(yīng)做完該做的事,才能無愧無憾地離去,便想起一件兩件或大或小的往事,心感愧憾,難以平靜。最近,有朋友來信,告知已在故鄉(xiāng)的小泰山上為吳鴻漸烈士建了紀念碑,揭幕那天有上千人參加,深切緬懷烈士生平。縣領(lǐng)導在講話中高度贊揚了烈士氣節(jié),號召發(fā)揚烈士的精神,建設(shè)家鄉(xiāng)。我在千里之外,為遂了一項心愿而高興。
前年秋初,我重訪原東阿城(現(xiàn)為平陰縣東阿鎮(zhèn)),站立在狼溪河石橋上,看清清河水北流,兩岸風光如畫;又登臨小泰山,俯瞰全鎮(zhèn)新貌,撫今追昔,想起吳鴻漸同志就在這里慷慨就義,久久懷思,盼望能為他立一個紀念碑,最好就建在小泰山上,鐫刻上他的生平,以流芳后世。在記憶里,鴻漸同志比我大兩三歲,中等身材,長得很英俊,面孔白里透紅,眉清目秀,明顯像當時的大學生,但并不文弱。聽說他原在北平讀書,早已是***員,在“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中是積極分子。七七事變后,他流亡到濟南,又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黨派到聊城。當時,日軍正進逼山東,***軍隊和***官員紛紛南逃。他面對這種形勢,曾滿懷氣憤地說過“‘九一八’日本侵略者從東北攆我們到關(guān)里,現(xiàn)在又從北平攆我們到山東。我誓留魯西北抗戰(zhàn),再不南去!”從此以后,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堂邑、陽谷、冠縣一帶,像一團火一樣,點燃群眾的覺悟,組織抗日游擊隊,吸引人們投入抗戰(zhàn)的洪流。
不久,他調(diào)到***魯西特委機關(guān)(公開辦事機構(gòu)是山東第六區(qū)政治部)做黨的組織工作。我那時在《抗戰(zhàn)日報》(特委的機關(guān)報)擔任編輯,常寫些鼓舞抗戰(zhàn)的詩,在《魯西北》副刊上發(fā)表,其中一首題為《黃河》的詩登出后,他高興地向我說:“你寫了黃河的歷史命運,喊出了黃河兒女的心聲,我很喜歡‘沿萬里黃河兩岸,把勝利的旗幟插遍’那幾句,我們就是要為勝利而生死不計,斗爭到底。”我特別記住了他所說“生死不計,斗爭到底”的話。經(jīng)過多次接觸,我感到他是個意志堅強又非常樂觀的人。他挺喜歡唱,常深沉地哼唱“河里水,黃又黃,日本鬼子太猖狂,昨天燒了李家寨,今天又燒張家莊。這樣活著有啥用喲,拿起刀槍干一場”;有時激昂高歌“起來,起來,快起來應(yīng)戰(zhàn)……沖向前,沖向前,消滅一切敵人,恢復中華舊河山”。那歌聲抒發(fā)出他對祖國、對人民的熱愛,也噴射出對敵人的仇恨。1938年11月,聊城失陷,我去八路軍先遣縱隊,他也到先遣縱隊的一個大隊,以后又調(diào)魯西區(qū)黨委機關(guān)。我們一起從魯西北赴泰西,在茌平琉璃寺一次反“掃蕩”突圍后,過黃河到大峰山,便彼此分手。第二年秋,我隨部隊從太行山回魯西北,聽說他到平陰任縣委副書記了,不勝欣喜。我曾多次想象,在敵我斗爭尖銳的那片土地上,他正不顧艱危,奔走在黃河岸邊和山區(qū)一些村莊,撒播革命種子,帶領(lǐng)群眾同敵人進行你死我活的斗爭。有時我又似聽到他還在唱“河里水,黃又黃……”“起來,起來,中國的男兒……”歌聲飄散在他到過的村莊,也飄散在他走過的路上……
我在冀南度過了最艱苦的幾年,抗戰(zhàn)勝利后回故鄉(xiāng)探望,期望見到他和他歡敘別后經(jīng)歷,聽他介紹故鄉(xiāng)的艱苦斗爭。萬萬沒有料到,他已經(jīng)在六年前慷慨就義了。人們告訴我,那是1939年6月間,他到平阿山區(qū)王樓開積極分子會,被東阿敵人偵知,拂曉時敵人把村子包圍。他最早發(fā)現(xiàn)后,就開槍告知其他同志突圍,而他在戰(zhàn)斗中卻不幸被俘,后被押解到東阿城里。敵人以各種酷刑折磨他,逼他投降,供出黨的組織。他始終無懼無畏,堅貞不屈。敵人最后要殺害他時,他正氣凜然,視死如歸,高呼:“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是殺不盡的!中國***人是殺不盡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萬歲!”他壯烈犧牲了,那時他才24歲。我聽到這一消息,為失去一個好同志而悲痛,更萬分欽佩他忠于祖國、忠于黨的崇高氣節(jié)。而今,為他建的紀念碑聳立于小泰山上,將像熾熱的火炬一樣長燃不滅,光輝四射,召喚著故鄉(xiāng)一代代人,為了故鄉(xiāng)和祖國的美好前程,跟隨***克服困難,奮力前進,各自做出應(yīng)該做的貢獻。令人遺憾的是,朋友信上說,因為一直沒有查清楚吳鴻漸烈士的籍貫,碑文中只得空著,留待日后補刻。據(jù)我所知,縣里曾長期多方調(diào)查。有說他是南方人的,有說他是北方人的。我和幾個同志的印象中他是東北人,曾在清華大學讀書。我把這告訴縣里,還提供了北京、武昌、哈爾濱幾個與他接觸多的同志。對所有線索,縣里都派人一一訪問了,卻終未獲得確切證明。我因此常常責怪自己:為什么當年不向他問個明白、牢記在心呢?然而轉(zhuǎn)念又想:為他立的紀念碑上畢竟有名有姓,而有成千上萬的烈士或犧牲在戰(zhàn)場,或就義在刑場,埋骨于祖國這片或那片土地,他們沒有留下籍貫,甚至連姓名也沒有留下……想到這里,另一件常感愧憾的事涌上心頭。
60年代,魯西北一位老人寄我一信,說他的兒子結(jié)婚不久就參加八路軍走了,后來知道到一二九師八旅當了指導員,已多年沒了音訊,老人料想兒子準是犧牲了。小孫子漸漸長大,聽爺爺不斷念叨,就安慰他說:“俺再大幾歲,就去找回爹的尸骨。”他18歲那年,果然離家二三百里,到衛(wèi)河以西八旅打過仗的村莊,打聽埋他父親的地方。那些村莊的人都說不上來。有人告訴他我在八旅工作過,現(xiàn)在河北省委,可向我了解。孩子失望地回家,告訴了爺爺。祖孫兩代把最后一線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卻說不上來,只得寫信告訴天南地北的幾個同志共同回憶。不久,十年動亂來了,老人的信也不見了。至今,我已記不得老人父子的姓名,也許老人已懷著對兒子的思念離世了。這位老人的兒子,不過是成千上萬烈士中的一個。許多有名、無名烈士的壯烈犧牲,挽救我們民族于危難,爭取來我們的共和國,才有了我們的今天。今天,如果忘記他們?yōu)槌绺叩睦硐氆I身的精神,忘記他們獻身所追求的崇高理想,就有負于他們,愧為中國人。我將終生把這銘刻在心。現(xiàn)在,我仍在回憶吳鴻漸烈士的事跡,包括他的籍貫;也仍在回憶這位老人的兒子,盼望著他的形象和事跡終于從記憶的深層泛起。大概是因為日有所思,有一夜我與吳鴻漸同志在夢中相會,他還似當年英俊,眉目清秀,莊重樂觀。
我急忙說:“快告訴我你到底是哪省哪縣人,你紀念碑上還空著呢!”他爽朗地一笑,不緊不慢地回答道:“和你一樣,忘了。”“不一樣,記得你是東北人么!”他有些嚴肅起來,字字有力地說:“我是中國人,籍貫是中國!”我猛然醒來,眼前消失了他的影子,他的話音“我是中國人,籍貫是中國”似還響在我耳際,很像他當年的聲音。接著,這10個字出現(xiàn)在我幻覺的寬闊的屏幕上,逐漸變大,閃射著金色的光彩。我望著,想著,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動,也止不住淚水的涌流,愧憾——深深地愧憾,像一排排海浪沖擊岸邊的巖石,陣陣撞擊著我的心胸。
2021、9、18下午
壹點號尹燕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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