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有一種我要捍衛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的念頭。”——2022年的春天里,這句話從演員馬麗的嘴里沖出來,豪邁但不冒進。出道近20年,從話劇到電影,從喜劇到正劇,從商業到文藝,從“紅花”到“綠葉”……一道道跨越之后,她逐漸明確了自己存在的使命和價值:讓嬉笑高級,讓角色完整,讓生命純粹。
“馬麗你怎么沒那么搞笑了?”拍攝比原計劃提早了半個小時結束。
攝影師回看片子的時候一直嘖嘖稱贊演員馬麗在鏡頭前的表現力和她對拍攝指示的精準領悟力。草草瀏覽一番,發現每一幀定格畫面里,馬麗臉上的神色都無法一眼就看穿,情緒、眼神、感情的“顏色”與收放多多少少帶著些不好一言以概之的味道。唯一的共性是,她幾乎沒有一刻是放松在笑的。可所有人在回味剛剛過去的這場拍攝時卻又都不禁感嘆不止:“太好玩兒了!”
“好玩兒的是拍攝的過程。”馬麗自己這樣描述,“你看到的是成片,覺得酷酷的或者美,但過程的逗是……比如第一套這個斗篷,穿著像個大塑料布一樣,我在開拍前半個多小時就穿上了,在小屋子里捂得我身上都已經開始‘餿’了,到拍攝的時候我上桌子半天爬不上去……中間有一套馬毛的衣服更‘嚇人’,我穿上之后感覺我要著火了,再坐在小車上這邊扭那邊扭,我腳抽完筋腿抽筋……反正拍照片就是這樣吧,你越覺得難受的,拍出來大家越覺得很美很時尚。”
這些“好玩兒”其實并不是馬麗在與人打交道時刻意營造和追求的。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種“別人一看到我就會哈哈哈笑說你怎么那么逗”的人,“平時生活中也不愿意逗別人”,“如果我說話別人笑了,大概率因為我是東北人,是語言本身的幽默帶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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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她除卻在已然腳跟站得扎實深入的喜劇創作上繼續深耕之外,開始全面拓展自己的表演疆界,在包括《來電狂響》《陽光劫匪》《東北虎》在內的多部跨風格電影類型中嘗試喜劇之外的創作。
為此,她要承受的除卻諸種創作中的陌生感之外,還有來自觀眾的質疑:“馬麗你怎么沒那么搞笑了?”她為此仔細復盤了過往多年的表演體驗。
最早在開心麻花的舞臺上演戲時她就有過一段時間的不適:“為什么我很認真地在演戲,大家會一陣又一陣地笑呢?明明我在演的是一個身處窘境的人。”——那時候她才意識到,這是“喜劇”創作的宿命與大部分同行追求的表象與效果。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那“山崩地裂”的笑聲卻并不是馬麗所期待的。
談論起表演的馬麗,話里話外沒有顯而易見的分別心。喜劇與正劇,在她的觀念里存在著表演形式和尺度上的不同,但絕不意味著哪一種就比另外一種更加“靈動”或者“沉靜”,“簡單”或者“容易”,“費力”或者“省力”。區別不存在。
“對于我來說它倆是一樣的,不管你‘動’起來演還是‘靜’下來演,都是要用心去演,你必須心里面感受到才可以表達出來。”
她是那種“絕對要自己有感而發才能演出來”的人。“你想想,如果你自己都不理解、不相信,你自己特別別扭,那你站在那里無論做什么說什么,不等于就只是一個傀儡、一個軀殼嗎?我不想做這樣的演員。”
不過,一個現實確實不可否認,演喜劇需要更深的功力,去破掉來自外界的種種認知層面的“障礙”。
“正劇里某一種情緒,你可以選擇不露聲色地表達——即使你內心已經脹滿了,觀眾也習慣了去接受多種多樣的輸出方式。但喜劇必須要求你把情緒外化,甚至夸張化——所以女性喜劇演員更難,因為你不能在外化的過程里讓觀眾討厭。大多數人會覺得高雅的、收斂的表演很難,對我來說,這是表演的基礎。”
而所有演員為之努力的這一切,最終送抵觀眾眼前的時候,還要面臨另外一個現實:“眾口難調。”每個人的觀看習慣與喜好不同。馬麗無法做到徹底地、任性地只為自己而演。“無論演喜劇還是正劇,我的成就感必須建立在觀眾的認可之上……可表演不像體育,成敗分明,每個人對表演的尺度和深度的認識都是不一樣的,你做不到讓所有人滿意或者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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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像橡皮泥一樣”電影《東北虎》2022年1月14日上映。半個月之后的春節檔,麻花喜劇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靜》上映——馬麗都在其中飾演重要的角色。
2月3日,一個記錄誕生:馬麗主演的電影內地累計票房突破百億元,這讓她成為了中國影史上首位主演電影票房過百億元的女演員。數字真真切切地擺在這里,證明著她十余年來的勤勉、毋庸置疑的技藝精湛和被創作者與觀眾喜愛的程度。
《東北虎》和《這個殺手不太冷靜》海報
但馬麗在思考的卻是另外一個現實。多年來,她并未參演過任何一部以女性為主線講述故事的電影,也未能有機會在其中透徹地塑造一個骨肉完整的女性角色。
我們就以眼前剛剛過去的兩部電影為例,它們擁有著迥異的導演風格和題材類型,但馬麗在當中擔綱的女性角色無一不是男主角故事里的某一條“支線”。
《東北虎》劇照
以她多年來的秉性,做“綠葉”她心甘情愿,“不爭不搶”是她的原則和本分。“我是一個沒有做主角私欲的人。”即使是這么多年來多部以她為“女一號”的電影,實則戲份都有限,她也很少對此提出異議。
她的困惑不在一個女演員個體在一個戲里的位置多寡,而在整體的“女性聲音”的缺席。
所謂的“女性與男性在電影行業內的差異”,在演員馬麗的眼中最明確的現象是:“很少有以女性為故事主體寫的本子。”她重復了兩次:“沒有。”“(我收到的劇本里)一部都沒有。(故事)都是男性為主,女性為輔。”
或許,我們可以將這一現實困局歸因于她在喜劇創作中深入人心的形象與技能。但事實上,為了脫掉這層所謂的“戲路”束縛,數年來,馬麗一直在不輟地做著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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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來電狂響》當初邀請馬麗出演的時候,原本是希望她能接下當中另外一個角色,她直接拒絕了——因為“那對我來說太容易了”,“一個有喜劇色彩的人物”,“我那樣的出現不會給觀眾帶來驚喜,也不會給我自己帶來驚喜”。最終她選擇了當中另外一個角色。“資方那邊都傻了,說戲份那么少,而且和你之前的形象完全不一樣。”——那是一個公司職員,工作能力強,遭遇了來自上司的職場性騷擾,表面裝作無事,實則已經深陷“抑郁”“黑暗”狀態難以自拔。
整部電影前面一個多小時,這個角色大部分時間坐在七人聚餐的桌邊,聽著看著大家嬉鬧、吵嚷、分崩又復合,無論怎樣的意外橫生都保持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到戲至尾聲時,她情緒拔地而起,從桌邊站起來,一段長達3分鐘的獨角戲,將所有人從混沌“裝睡”中喊醒,也把自己從絕望的泥沼里拽了出來。渡人亦自渡。
《來電狂響》劇照
那場樣狀、氣質如舞臺劇一般的獨角戲,是一個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是馬麗在拍攝現場自己和導演提出來的想法,就連她起身之前在面前的餐盤里用瓜子仁擺出來的一個笑臉造型,也是她在戲里的即興所為。
“那個笑臉有兩重含義:從積極的方面看,她內心是個陽光的人,向往美好;陰暗的一面則是,她會覺得這一桌人都太丑陋了、太可笑了。”這樣不為設計的設計,是一個演員把自身的經驗和人格融入戲中的體現,是直覺,也是積淀。
《來電狂響》劇照
確實曾經有過一個階段,馬麗是憋著一股勁兒想要“扳倒”些什么的,究其所以是因為害怕:“怕人家只認我是個喜劇演員”,“怕我再演其他的戲不能讓人信服”。后來還是壯起膽子開始接觸喜劇以外的創作,經歷了被信任、被質疑、被肯定等等一輪又一輪的置評。“后來我慢慢發現了,你不需要急于去證明什么,你就用作品說話……你可以像橡皮泥一樣,在不同的導演、類型下,人家需要把我捏成什么樣,我就一定是那個樣。”
現在的她,相信自己的存在是有必然的使命的。
“我覺得我的存在就是,盡量多地和各形各色的編劇、導演合作,把自己的經驗和堅守賦予我參與的每一個作品和角色,也讓自己在角色的生命里得到越來越完整的自我建設。
“特別是,我現在有一種要捍衛電影里的女性形象的意愿。很多人會認為,喜劇女演員就應該扮丑,或者你就應該怎么怎么樣……我接受不了,我內心是非常排斥的。我可以讓你笑,但這種笑一定是高級的,是用心達成的,而不是靠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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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ZAAR:你幾乎是最早在舞臺上立起“女漢子”的女性形象的女演員。
馬麗:是,那個年代很少有“女漢子”的舞臺形象,幾乎就沒有。大家通常認為的女性都是那種柔柔弱弱或者很溫柔、很性感,但是我確實打破了這個傳統,我把女人的那種勇敢、強悍外化出來了,甚至聲音上的那種變化也是我的強項。其實,“女漢子”是好多女孩生存現狀的一個映射。很多女孩其實內心非常感性,特別容易相信人、特別脆弱,但是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社會上,有太多的危險和可能會致使你痛苦的東西,有一些女孩就會用一個“女漢子”的鎧甲保護住自己。我就是想把她們身上的復雜性表現出來。
BAZAAR:你當時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馬麗:應該是因為我這么多年自己在外面闖蕩——我從14歲開始就在外面上學,包括自己家庭里也會有父母離異這樣的變故,我就必須要讓自己變得堅強、強悍。是從我自己出發的吧。
BAZAAR:作為女演員,你怎么看待當下“女性”在電影行業內的現狀?
馬麗:我以前還不覺得,但是現在確實覺得這個行業對于女性演員還是挺苛刻的。你看現在電影市場,包括電視劇市場,以女性為主的作品太少了,有,少之又少。總有人說女性扛不起票房,這是商業規則,真的跟我們的能力有關系嗎?我也很渴望有一個作品,可以讓我們女性演員在其中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BAZAAR:你在工作中會對什么示弱嗎?
馬麗:示弱?其實我的性格吧,我不怕硬的。我遇到那種不講理的、上來不尊重人的、沒有禮貌的,我一定跟你對著干。但是如果你上來就服軟了,或者你確實家里有什么讓我感同身受的事兒了,我就什么都無所謂了。太敏感,共情能力可能太強了一點。
BAZAAR:你在《東北虎》的創作過程里得到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
馬麗:我覺得是純粹吧,表演的體驗很純粹。這種表演就是把自己打到谷底,回到生活本身,你不需要附加、你不需要修飾,你不需要想著怎么逗笑觀眾,你只需要認認真真地去完成這個人物就可以了。
BAZAAR:《東北虎》里有一場你和“小二”的戲,他賣梯子給你,你不要。那場戲,你怎么理解它的意義?
馬麗:那場戲是在現場單獨加出來的。導演非常高級、非常厲害。其實在劇里面,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梯子,可以讓你登得更高、看得更遠。小二在這里面就像神一樣、就是一個天使,特別特別純真,他會給你指一條路。那一刻也是告訴我們所有人,人生還有美好,還有愛,還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BAZAAR:但戲里的你沒有要這個梯子。
馬麗:是啊,我沒有要。是不是也說明,大多數時候生活就是這樣,你沒有辦法去選擇。
BAZAAR:你是樂觀的、悲觀的?
馬麗:我以前悲觀,自從有了孩子我就變得特別樂觀,就覺得生活每天都是美好的,你所有不好的東西,你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會覺得很感恩,感恩老天能賜給我這樣的一個寶貝,讓一個女生變成女人之后能夠感受到作為媽媽的這種偉大和幸福感,還有那種力量感。
我們為什么想要了解這些女性電影人?這是一個我們總會時不時將“女性”掛在嘴邊和見諸筆端的時代。她會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勢必有某些必然的因素在其中。所以當芭莎電影組的同事們將電影人中的“女性力量”這個選題提出來的時候,我心里也不自覺地被點燃了一簇火焰。
《時尚芭莎》多年來一直在推崇的女性力量中至為重要的一個特質是:智美。
美,是把人變得漂亮,這件事是我們最擅長做的,但現在它已經不再是我們第一位所追求的了,因為在個性化的時代里,每個人對美的認知都不同,美變得越來越沒有統一的標準了。
而“智慧”,在“美”之前,為什么?因為我們非常看重女性的精神世界,精神帶給人的力量是很深遠的。
“女性電影人”——我們提出這五個字的時候,首先聯想到的會不會大部分是:她們很辛苦、很累、風塵仆仆、風餐露宿……而事實上,就從我自己的經驗出發,我認識很多這個行業里的女性,她們身在幕后,卻不乏獨立自主的超然氣質。她們很累,但她們對自己的職業充滿了熱愛,她們很美,充滿了能量和智慧。
在我看來,每一位女性電影人都是在用自己的作品影響著這個社會,也是間接在推動女性在這個社會中越發清晰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爭取到屬于自己的權益。
女性制片人、編劇、導演、攝影師、剪輯師、美術指導、造型指導、導演助理、場記、化妝師……每一個電影工業中的女性,都有極其偉大的地方。作為媒體人,我意識到,應該讓她們的心路歷程被更多的人知道。她們在成為成功的電影人之前,首先是一個個擁有精彩故事的人。這些故事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是一種啟發。她們的寬容、愛意、堅韌和對生活的熱愛,是特別耀眼的。
不少人還是會對頗有成就的女性有一些既定的看法,覺得她們一定要非常強勢,什么事都可以處理得很好,就算是有痛苦的那一面,也不會被人看到,會把脆弱都隱藏起來,很容易讓人有一種距離感。事實上,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柔軟和可愛。
光環之下,她們有每個人不盡相同的真實故事。這些“真實”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講,都會是一種激勵。任何一個榜樣或者目標看起來都是高遠的,但是我們確定要變成另外一個“她”嗎?不是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自己,都有自己的關要去闖。
你可以從她們的故事里看到,她們是怎么渡過這些難關的。在每一個感覺“實在沒有辦法再突破了”的時刻,只要再堅持一下下,我們都可以做到。這是一種莫大的鼓勵。
當我們談論“女性電影人”的時候,事實上我們沒有在談論一種性別的差異,我們在談論每一個個體的差異。成為一個理想的女性的前提,一定是要先成為一個理想的人。
我希望看到這期專題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信念和方向。
無論是生活里還是工作中,對你來說,什么東西是最重要的?你選擇一個職業,到底是為了取悅他人的目光,還是真正為了滿足自己實現價值的需求?堅持的目的是什么?只有內心真正清醒地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們才好在這條崎嶇的長路上,不懼任何起伏和喜悲地,走下去。
——《時尚芭莎》執行出版人兼主編沙小荔
攝影/張悅
策劃/葛海晨
采訪&撰文/呂彥妮
統籌/李豪佳
形象/王德芙
韓家女妝發/劉珊珊
梁琳妝發/何蕾
馬麗化妝/唐子昕
馬麗發型/賀志國
張末妝發/Matt
服裝助理/江瑤
排版/Yu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