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哥，講講你的升職秘訣唄！

一群臨時工湊了桌飯局，挨個向上席的中年男人敬酒。當年身份最微薄的同事，如今已經成為殿中侍御史。

這位中年男人滿面紅光，接連碰杯都顧不上吃幾口菜，回想起大家做小吏的那些年，若有所思的謙虛笑道。

哪有什么成功秘訣，我不過是將別人喝酒吹牛的時間用來工作了。

左雍的前半生，是草根逆襲的典范。

他沒有魏晉門閥的血脈，卻從未放棄家世儒學的門風。臨淄府衙的小吏數十人，他永遠是隨叫隨到的那位。

每天提前做完本職工作，還主動包攬臨時加派的任務。領導發現他的文筆不錯，連寫發言稿的活也讓他干。

一個人沒有底牌，就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本。

左雍在崗位上任勞任怨，有些同事嘲笑他是個冤大頭，多干少干都是平均績效，留點力氣下班出去嗨多爽。

左雍沒干成領導的心腹，但是業務水平日益扎實穩固。有油水的差事輪不到他，棘手難搞的工作離不開他。

領導的強項在于用人，溜須拍馬只能讓心情舒坦片刻，想要獲得上級嘉獎提拔，還得靠手下的干將攢業績。

左雍的業績超高，然而對家庭的虧欠甚多。

媳婦生孩子那天，左雍照常在工位上加班。

新來的領導不熟悉局面，最熟悉情況的左雍要做匯報。二把手讓他盡快編文件，左雍思慮再三還是沒請假。

看著領導們的有條不紊，左雍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離開。一直挨到接風酒宴環節，他才找個理由趕緊跑回家。

你還知道回來啊？你干脆住在單位里算了！

看著媳婦的幽怨神情，左雍還像往常般腆著臉湊過來。只是這一次升級做父親，除愧疚以外還多了份激動。

天地媾精，陰陽布化，萬物以生，承其宿業，分靈道一，父母和合，人受其生...

男人從丈夫再到父親，身份巨變之下夾雜著諸多情緒。左雍一時間捋不清頭緒，腦海中卻浮現出論語語錄。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左雍抱起自己的兒子，笑瞇瞇地說道：左思，叫爹。

自從有了孩子，左雍加班愈發頻繁。

司馬懿臨死前誅殺曹爽，將曹魏大權交給兒子司馬師。司馬師臨死前廢掉曹芳，又將公章交給弟弟司馬昭。

司馬管家逐漸翻身做主，照搬曹操架空漢朝皇帝的經驗，前后相差不到五十年時間（見秦嶺一白.鐘會篇）。

老左能夠交給兒子的，只有三瓜兩棗撥浪鼓。

父母和父母之間的差距，決定了兒女起跑線的差別，然而生命延續是場接力賽，先發優勢并代表跑的更遠。

老左常年加班奮力奔跑，拿到一封封推薦信升職加薪，殿中侍御史到弋陽太守，中場休息期間還生個女兒。

他憑借著個人才干凸起，自然想將成功經驗傳給兒女，然而聘請來的輔導老師，面對三倍工資也連連擺手。

老夫代課多年，沒見過這么笨的學生！

思小學鐘、胡書及鼓琴，并不成。

左思怯生生地望著父親，也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申辯。明明努力學習未曾偷懶，敲鐘落筆卻總是不在點上。

老左沒有大聲訓斥兒子，然而也無法掩飾失望的神情。老子多才多藝一看就會，兒子怎么就沒有繼承半分？

尋常父母的憂心動機：上限是兒女風光添彩，下限是自己老有所依。

老左的規劃完全被打亂，卻還沒有到憂心忡忡的地步。他打拼出來的資源關系，止步于此也能夠衣食穩固。

左思畢竟還是小孩心性，沒有作業就跑去和妹妹耍鬧。只是許久未見父親笑臉，考校功課時愈發忐忑嘴笨。

他雖分不清輕視和無視，卻可以用心感受親近或疏遠。有次去給客人端茶倒水，被父親的話臊的滿臉通紅。

雍謂友人曰：思所曉解，不及我少時。

那一夜，左思輾轉難眠。

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花錢請來的老師也不愿教他。對門小胖嘲笑他長得丑，張嘴回罵竟然還結結巴巴。

父親肯定對自己很失望，不然也不會向朋友說那番話。母親的臉色好像也不好，估計是父親又要頻繁加班。

左思坐起身來點亮燭火，發現床頭書堆里有張泛黃紙條，抽出來看到：天不生無用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

思遂感激勤學，兼善陰陽之術。

左思學不好胡書和鼓琴，并不能代表智力水平有問題。每個人的天賦點不一樣，熱門***不見得人人適用。

天賦只能讓人快速入門，登堂入室依然需要死啃硬磨。左思隱忍憋悶的小宇宙，在詞賦方向炸出絢爛煙花。

日復一日的咬文嚼字，打爛揉碎之后不斷地滋生凝聚，經過年復一年的反芻，化出一篇篇質樸凝練的文章。

貌寢，口訥，而辭藻壯麗。

自信，需要良性循環機制。

左思不再為貌丑自卑，也不再為說話結結巴巴而自閉。他憑借文章辭藻而凸起，逐漸可以承接父親的眼神。

胡書鼓琴被塞進箱子，桌子上堆滿亂七八糟的紙墨。左思沒興趣找人喝酒吹牛，整天推敲字句想玩把大的。

不好交游，惟以閑居為事，造《齊都賦》，一年乃成。

老左感慨基因沒有浪費，家世儒學的門風一直在傳承，更讓這位老父親欣慰的是，女兒左棻同樣文采爆棚。

左思兄妹的名氣漸長，卻演化出截然不同的命運走向。權力像是富有彈性的大網，可以根據獵物調整大小。

司馬炎登基為晉武帝，聽說左棻很有文采便納入后宮，盡管左思的文采更高，因為家世過于普通而被無視。

左棻長得不好看，連個花瓶都算不上。

女人的才和貌，男人的才和錢，評價的基礎是對等。

司馬炎和左棻不對等，后宮爆滿哪有精力深入了解，何況皇帝屬于非正常職業，看什么人都像功能型產品。

左思預料到妹妹的結局，卻沒有一絲力量加以改變，只能在離別前夕寫兩首詩，承載著當哥哥的無限哀愁。

《悼離贈妹詩二首》

穆穆令妹，有德有言。

才麗漢班，明朗楚樊。

默識若記，下筆成篇。

行顯中閨，名播八蕃。

以蘭之芳，以膏之明。

永去骨肉，內充紫庭。

至情至念，惟父惟兄。

悲其生離，泣下交頸。

...

以色事人，色衰而愛弛。

左棻無色只能以才事人，在不同場合努力為皇帝賦詩。她***寫出20多篇賦文，活動結束被丈夫隨手打發。

小媳婦受氣可以回娘家，左棻守著深深宮苑千腸哀怨。她為自己寫首《離思賦》，也只敢在月下悄聲吟語。

嗟隱憂之沈積兮，獨郁結而靡訴。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

懷愁戚之多感兮，患涕淚之自零。

長含哀而抱戚兮，仰蒼天而泣血。

...

左棻沒有做母親的機會，沒人記得她何年何月死在何處。世間男兒追逐的才華，降臨到這位女子身上很殘酷。

或許是史官的惺惺相惜，對晉武帝的皮囊佳麗直接無視，從未被寵幸過的左棻，反倒在《晉書》里添置數筆。

姿陋無寵，以才德見禮，體羸多患，常居薄室...

會妹棻入宮，移家京師。

無論左棻婚后幸不幸福，并不影響左家因女而貴的待遇。老左一家子搬到京城，猶如小溪奔流入海化于無形。

當時的京城流行拼家世，連死去多年的太爺爺都能加分。左思高喊我爸是太守，在哄笑聲中被趕到墻角蹲著。

在血統和顏值面前，才華還得再往后稍稍。

豪門望族子弟指點江山，娘泡天團混跡其間左右逢源。左思在地方的比較優勢，被京都洪流沖擊的七零八落。

自信需要良性循環機制，左思來到京城處處遭受打擊。很多人不光比他長得帥，世家傳承的才華比他還要高。

自己唯一的優勢是文章，習文卻不像練武般優劣明顯。有位女子的父親是文豪，寫的屎尿屁詩連專家都說香。

左思不由得憂心忡忡，這是喪失突圍方向的正常反應，想想歷史上的懷才不遇，寫首《詠史》宣泄內心憤懣。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看來，我得給你們上一課了。

左思要寫《三都賦》，越級挑戰《兩都賦》和《二京賦》（見秦嶺一白.班固張衡篇）。

魏蜀吳三國相繼覆滅，大量亡國舊臣在晉朝擔任要職。左思去拜訪著作郎張載，死纏硬磨讓他講講蜀都風情。

魏都的素材俯首即是，目前還差江東吳都的知識儲備。聽說陸機兄弟***入朝，這位破落豪門肯定知道不少。

左思：你好，陸公子。

陸機：有話說，有屁放。

左思：你早餐吃***了？

陸機：看見你們北人就不爽！

左思：咳咳，我要寫《三都賦》...

陸機：這么巧，我也準備寫。

左思：咱們能不能資料共享？

陸機：沒問題，靜候大作問世。

左思：謝謝支持鼓勵啊。

陸機：不客氣，我等著用它糊酒壇呢。

（見秦嶺一白.陸機篇）

左思搜集到大量素材，支離破碎程度堪比一團亂麻。好幾次提筆感覺頭暈腦脹，只好再次夜以繼日梳理材料。

他在窗臺上放好紙筆，靈光閃現就抓起來隨手記錄。發現蹲大號有些浪費時間，在茅房角落也放了套文具盒。

喝酒吹牛只需撂嘴皮，真正干事情卻得一步一個腳印。左思神叨叨的自言自語，光是打草稿就用了十年時間。

遂構思十年，門庭籓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

不行，還是不行。

左思像個孤注一擲的賭徒，對《三都賦》寄托著過多的期望，說不清是想告慰父親還是證明自己的真才實學。

為了避免神話淪為笑話，他找關系討來秘書郎的職位。這個錢少活多的苦差事，可以免費借閱大量官方史料。

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

車到山前必有路，是有些人愛咋咋滴的懶惰借口，是有些人努力奮進的希望之光，還有人沒路也要扛車過山。

左思的眼里沒路也沒山，只有以才學為燃料的五彩華蓋，他拼盡全力發動起來，之后會風馳電掣般勇往直前。

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左思寫完《三都賦》最后一個字。他的內心如翻江倒海，窗外的月光卻依舊寂然清冷。

及賦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

文章很完美，作者卻沒啥名氣。

左思聽說過文壇潛規則，發言權基本在業界名宿手里。如果這些人寫點推薦語，宣發環節的效果會更顯著。

他拜訪德才兼備的前輩，正直的人自然欣賞好的作品。人品不過關的老油條們，誰給的好處多就替誰坐臺。

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

謐稱善，為其賦序。

張載為注《魏都》，劉逵注《吳》《蜀》而序之。

陳留衛權又為思賦作《略解》。

...

一位位前輩放下身價，提筆研磨為《三都賦》作序。他們不在意左思貌丑嘴笨，連番夸贊晚輩的才華橫溢。

張華擔任晉朝司空，多年未見老朋友們如此躁動，看完文章后大贊：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

陸機拿著左思的文章，站在十八壇黃酒前怔怔發呆，一聲長嘆撕掉自己的作品（機絕嘆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

于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左思，失聲痛哭。

他想起嫌自己笨的老師，嘲笑他長得丑還結巴的小胖。盡管父親對自己很失望，卻只能隱忍著向朋友抱怨。

他慶幸沒有放棄自己，常年苦讀逐漸積聚出真才實學。四千多個日夜斟酌構思，寫出三都賦引發洛陽紙貴。

左思證明了自己，除了才華還有堅毅。

憑借文章成功突圍之后，京城權貴不再介意家世普通，爭相請他參加各種活動，看見真人卻倒吸一口涼氣。

左思早已經習以為常，畢竟自己又不是靠臉蛋吃飯，積累的才學猶如下山猛虎，在晉朝文壇占據一席之地。

賈謐請左思講《漢書》，課程結束又帶去金谷園吃席。加入金谷二十四友組合，左思隨手寫首詩充當會費。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

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

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

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

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八王之亂，賈謐被殺。

金谷二十四友就地解散，陸機反殺有功受封為關中候，劉琨扛著槍去太原守城，左思帶著家人退居宜春里。

文章終究是紙上談兵，朝局動蕩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左思對兩者有深刻認識，普通家世反倒很容易脫身。

豪門望族盤根錯節，遭遇亂局往往身不由己。

司馬王族亂的一塌糊涂，今天爺爺打跑了孫子，明天侄兒殺掉了叔叔，站錯隊的權貴更是動不動夷滅三族。

左思的草廬里炊煙裊裊，妻子坐在院子的石桌前擇菜，他整理著書架上的典籍，時不時喊兩個女兒來幫忙。

喊了半天也不見人影，只有大黃搖著尾巴跑進來搗亂。左思嘀咕著走出房間，看見女兒蹲在菜地里抓蟋蟀。

左思很疼愛兩個女兒，望著溫馨祥和的畫面詩意頓生。他走到凌亂的書桌前，一邊斟酌字眼一邊落筆成文。

嬌女詩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

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歷。

鬢發覆廣額，雙耳似連璧。

明朝弄梳臺，黛眉類掃跡。

濃朱衍丹唇，黃吻爛漫赤。

嬌語若連瑣，忿速乃明集。

握筆利彤管，篆刻未期益。

齊王冏命為記室督，辭疾，不就。

303年，秦嶺一白帶著土蜂蜜來訪。

一白：你這院子不錯啊。

左思：你見得多了，你說好就好。

一白：你咋這么好說話呢？

左思：黑饃多夾菜，人丑少作怪。

一白：先生過謙了。

左思：來，嘗嘗你的蜂蜜水。

一白：蜂蜜管夠，我能不能住兩晚？

左思：哈哈，你不按套路出牌啊。

一白：你這院子真不錯。

鄉村的夜晚沉寂而靈動，月光角落里傳來蟲語蛙鳴聲。左思走進書房點亮燭火，繼續整理他的《左太沖集》。

秦嶺一白默默站在旁邊，望著年過半百的西晉文豪。他小心翼翼的翻閱文稿，唯恐響動聲吵醒睡熟的女兒。

曾經什么都做不好的小孩，長大后還被嘲笑貌寢口訥，無數個夜晚的燈下苦讀，黑發化白時終成一代文宗。

生命的凋敗是順勢推延，蛻變升華卻需要逆流直上。左思腆笑著抽出泛黃紙張，上面寫著對白頭發的控訴。

白發賦

星星白發，生于鬢垂。

雖非青蠅，穢我光儀。

策名觀國，以此見疵。

將拔將鑷，好爵是縻。

白發將拔，惄然自訴：稟命不幸，值君年暮。

...

你還是搬家吧，司馬穎打進洛陽了。

及張方縱暴都邑，舉家適冀州。

八王之亂的戰火肆意蔓延，皇帝被拖到長安城當傀儡。五胡部族悄然揚起馬刀，時刻準備著沖進中原搶地主。

左思帶著妻子和倆女兒，茫然無措的跟著流民遷徙。一車車典籍蘊藏哲理文史，卻依然道不盡世間萬千變數。

左思走到河北停下腳步，滿目瘡痍哪有像樣的居所，然而全家人還要繼續生活，只是曾經的溫馨祥和消散了。

數歲，以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