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曉莉
一次開會,身邊坐著一個來自省圖書館的女子,幾次欲搭訕,卻出于輕度社恐終究未接上頭。過后又想起此事,我明白,自己與其說惦著那個女子,莫如說惦著她來自的地方——圖書館。與其說想結識她,莫如說凡與圖書館有關的一切,我都懷著某種其來有自的深情,要凝眸一望。
最早的圖書館記憶是讀小學時。那是書荒年代,愛讀書卻不可得。母親輾轉認識了區圖書館的管理員,為我辦了借書證。她沒有時間領我去,我便攥了圖書證,自己摸索著去。要走很遠的路,卻一點都不覺得遠。圖書館在人聲鼎沸的街邊,要步上幾級高高的階梯。進去,是一間除了四圍滿布書架,與普通住家無異的簡陋的大屋子。中間一張柜臺,管理員就坐在后面。我上前,他得起身方能看見柜臺前十來歲的我。報上書名,他便立即到某個書架前,把一本版式設計素凈的《安徒生童話》,或者一本封面人物畫得慷慨激昂的《小英雄××》取下來,仿佛書都存放于他腦中。他性躁,老是在催促人,“快說書名”“快還書”“快關門了”……然而對年少的我而言,他還是近乎神一般,只余膜拜。
在那家圖書館里讀的大部分書都模糊了,記得的,反而是去圖書館的那條路,一條悠長而無比親切的路。去圖書館多是在炎熱的暑假,因此可以說,那條路上灑滿了我的汗水。如果說我這個貧寒人家的小小少年也有過簡易的天堂,那就是鬧市中儲滿書籍的那間大屋。
后來去讀武漢大學,學中文,多數時間都是消磨在武大的老圖書館里。老圖書館飛檐拱頂,檐頭的青綠色在時間里已變舊,卻依然莊重大氣,且更有韻味,如老瓷、老普洱、老銀杏,如一切老而彌堅、老而彌香的東西。圖書館門廊前的四對漢白玉大立柱,粗大如千年樟,一人圍攏不過來。漢白玉自帶威儀端方的氣質,又比一般石頭更潔凈沁涼,出館進館,我皆要對這些高柱行注目禮,更喜歡以手撫之。
老圖書館門戶高深,進去總要先定神,因里外明顯是兩種世界。外面清朗有天,青年學子或奔跑或說笑,虎虎生風。里面則靜謐有靈,多少代人的智慧皆濃縮于此,無聲靜候來者。我總疑心自己靈魂里的某一分靜氣正來自老圖書館四年的熏染。往往先寄存書包,再腳步輕快地去一排排書架前逡巡。我去的永遠是文學區,外國文學、古典文學……井井有條,分門別類。與書們一一相見,不僅可以解惑,在我真可以解憂。對取下的書,欣然說:“你好。”對還未取下卻戀念不已的書,則說:“再會,我下次再來。”如偶然翻到慕名已久的書,完全是暗戀者的心跳怦然。后來又去看一點哲學,尼采是可以懂的,酒神狂醉,日神清醒,這些灼見與年輕的心完全可以共振。而維特根斯坦,以及克爾凱郭爾,面對則似懂非懂。但也沒有沮喪,我心懷將來再來讀的打算,看一會兒,即把書還回去,是一種“初次拜訪過了,它們還會在世上等我”的心情。
去老圖書館讀書,任何時候皆宜,但最美好的體驗是在夜里。五點半吃過夜飯即去,有時徑直從食堂走,并不回宿舍,連飯碗也放在書包里。一口氣埋頭讀幾個小時,直到***在頭頂響起,沉郁又清越,方知已九點半,提示要閉館了。取書包出圖書館,風悄然上臺階,習習拂人面。上年頭的古木名樹黑沉沉地圍在不遠處,如圖書館的守護神。頭頂有星子,水洗一般。若是剛在館里讀過《詩經》或者《唐宋詞選》,總要默吟一兩首。讀的若是一部小說,心里則滿懷期待地想,什么時候我也能寫出這么一本。
在老圖書館里,我不帶功利心地讀了那么多書,度過了“饕餮”四年。在我看來,圖書館的存在是人世間的一種平衡。它以“只與書有關”,平衡外界的混沌與迷亂;以精神世界的應有盡有,平衡物質世界的匱乏與過剩;以清朗智慧,平衡油膩俗氣;以不動聲色,平衡歇斯底里;以凝結為琥珀的時光,平衡生活的一地雞毛。因此,回想起在武大老圖書館度過的時光,從沒有疲憊的感覺,有的只是無盡的充實。恰如我后來去農村常見的一幕:那些生下不久的小牛犢隨意地吃草、嗅聞,腳邊是大片的綠草或是溪流,它們居于自然之中,還沒有開始領略繁重的勞作與驅使,一切都是欣喜、新鮮的。
畢業以后,工作、家務,以及圖書館的幾度搬遷,都不允許我常去圖書館伏案閱覽了。于是我不斷地買書,好像在自建一個微型圖書館。然而與容納了從天文到地理,從文學到養生,從地圖冊到縣城史志等各種書籍的圖書館相比,還是單薄至極。偶爾聽聞與圖書館有關的人事,我總是感興趣得很。去年看到一則新聞,一名在東莞打工的中年男子因疫情即將回到故鄉,臨別時在東莞圖書館的讀者留言表里寫道:“來東莞17年,其中來圖書館看書有12年……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余生永不忘你。”
我由此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圖書館,包括我記憶中的區圖書館、武大老圖書館,那名男子心中的東莞圖書館,都是一種非凡的建筑。你進去一會兒、幾個小時,最多一天,終歸是要出來的,回到粗糲的生活里去,回到千頭萬緒的情感里去。但是,這時的你有所不同,你的靈魂增加了一星半點的重量,靈魂調色板上增添了某種色彩。你覺得自己有了更多的力量,也或者,你的心緒柔軟了幾分。
圖書館對于我,對于他,對于所有書籍愛好者的意義,其實是這樣的:世間物事多不盡如人意,然而圖書館永遠是完美的所在。
《光明日報》(2021年11月19日15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