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作者李玉俐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文學史料》編輯部
老舍(1899~1966年),中國現(xiàn)代小說家、作家、語言大師、人民藝術(shù)家、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編劇,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另有筆名絜青、鴻來、非我等。老舍生于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后,自己更名為舒舍予,含有“舍棄自我”的意思。老舍是新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shù)家”稱號的作家,代表作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正紅旗下》,劇本《茶館》《龍須溝》等。
1941年8月26日至11月10日,老舍應西南聯(lián)大邀請,到云南講學、養(yǎng)病、游歷兩個半月。老舍在寫于20世紀40年代的散文《滇行短記》和《八方風雨》中,記錄了云南的風景、友情以及對云南的種種新奇而美好的印象。他在新中國成立之后寫的散文《“住”的夢》中,仍不忘將昆明列為心目中理想的宜居地之一。
聯(lián)大的“特邀嘉賓”
抗戰(zhàn)爆發(fā)以來,老舍長期奔波勞碌和營養(yǎng)不良,使得他本就不算強壯的身體飽受病痛折磨——1920年代執(zhí)教于倫敦大學時,薪資微薄的老舍落下了胃病,舊疾在戰(zhàn)火的顛沛生涯中愈發(fā)肆虐。1940年冬,他又患上了由貧血引發(fā)的頭暈癥,甚至時常連寫作都難以為繼,以致他后來干脆自嘲地將194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命名為《貧血集》。
1941年6月,西南聯(lián)大國文系主任羅常培教授去重慶看望老舍,并帶去了西南聯(lián)大邀請老舍赴聯(lián)大演講的邀請函。1941年8月26日上午9點半,一架來自重慶的飛機降落在昆明巫家壩機場。時任中華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總務部主任的老舍在摯友羅常培的陪同下飛抵昆明,開啟了為期兩個半月的云南之旅。
有關(guān)這次云南之行的緣起,與老舍有總角之好的羅常培回憶:“在暑熱郁蒸的陪都氣候底下恐怕他太悶得慌,很想約他到昆明來透透風、換換氣,哪怕是一兩月的短期呢,不是也可以把這難過的夏天躲過去了嗎?”當然更多的,還是源自西南聯(lián)大學人對老舍聲望的景仰。西南聯(lián)大校務委員會常委兼主席梅貽琦與老舍雖是初識,卻一見如故,對他苦撐“文協(xié)”的精神和人格十分欽佩。面對新朋故舊的真誠邀約,老舍欣然應允并明確表示:“昆明的天氣好,又有我許多老友,我很愿意去。”
西南聯(lián)大邀請老舍講演函
昆明靜秀可喜
仿佛置身于晴朗的夢境
老舍摯愛故鄉(xiāng)北平,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歲月,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常會情不自禁地懷想起久違的家鄉(xiāng),不由得要拿思念的北平做對比。老舍第一次來到云南,昆明這座千里之遙的西南古城,給他留下很好的印象:
我喜歡那比什剎海更美麗的翠湖,更喜歡昆明湖——那是真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萬壽山下的人造的那個。土是紅的,松是綠的,天是藍的,昆明的城外到處像油畫。
提著小包,順著河堤慢慢的走,風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點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仿佛置身于一種晴朗的夢境……
昆明的建筑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墻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京派”。
一生愛花、又精于園藝的老舍,對四季花開的昆明,由衷贊美:
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容易把花養(yǎng)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
初面之后,老舍又在圓通山、大觀樓、金殿、黑龍?zhí)兜鹊亓粝伦阚E。大觀樓內(nèi)外的美景同樣令他驚嘆:
天上白云,遠處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連詩也懶得作了。作詩要去思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風花里,像感覺到一點什么,又好像茫然無所知,恐怕坐湖邊的時候就有這種欣悅吧?在此際還要尋詞覓字去作詩,也許稍微笨了一點。
老舍此行當然絕不止于游山玩水。美景之外,他時刻關(guān)心著西南邊陲的文藝事業(yè):“我有一支筆。這支筆是我的本錢,也是我的抗敵武器。”在昆明,他的頭暈癥得到緩解,擱筆已久的話劇《大地龍蛇》也終于得以完成。
1946年5月3日,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全體師生合影
靛花巷內(nèi)的名士雅集
當時昆明翠湖附近的靛花巷3號,名士聚集。1938年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由南京一路西行南下,暫時落腳于此間,由陳寅恪、趙元任主持工作,后來這里又成了西南聯(lián)大教授宿舍。
靛花巷是一條只有兩三戶人家的小巷,附近是云南大學與中法大學,因此巷子前面的翠湖總有不少青年男女讀書,散步,劃船。“昆明很靜,這里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仿佛都不愿出聲。”(老舍《滇行短記》)
在老舍到來之前,靛花巷已匯集了包括哲學家湯用彤、馮友蘭,史學家鄭天挺、統(tǒng)計學家家許寶騄、語言學家袁家驊等多位各學科泰斗。老舍到來之后,常到的訪客又多了楊振聲、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朱自清、羅膺中等諸多文學藝術(shù)名人,小小的靛花巷一時成為“文藝之家”。
在流派紛呈、觀點各異的離亂時代,老舍能在眾多名家中脫穎而出、被推舉為“文協(xié)”常務理事和總務部主任,可見其人緣之好。這一時期的老舍竭力為“文協(xié)”奔走,不辭辛勞協(xié)調(diào)各方事務,為作家稿費待遇屢次爭取呼號。靛花巷內(nèi)的名士們物質(zhì)生活雖苦,精神世界卻很豐富,老舍曾說:“有朋友,就不怕窮。我窮,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并不寂寞。”他們會相約一起去吃周邊最便宜的小館,閑暇之時共唱昆曲自娛,擅長烹調(diào)的人偶爾會做兩道小菜、沽幾兩市酒,烤幾罐當?shù)赝敛瑁瑖颗枵勌煺f地幾點鐘……老舍的加入更是為這條名士匯集的小巷帶來了許多生機和樂趣。老舍語言機智,風趣幽默,一團和氣,永遠是一眾名士中那個令人尊敬、為人們帶來快樂的人。大伙偶爾稍有些錢,就會到華山路喝一杯咖啡。座中的老舍仍不忘發(fā)揮其語言大師的特長,模仿著河北南部的口音,惹得眾人也都用此種方言對話,令一旁的侍者都忍不住抿嘴而笑。
在昆明,老舍常常是被“優(yōu)待”的對象。在昆明的這段日子里,他多半陪同生病的摯友羅常培住在鄉(xiāng)下——距城約二十里的龍泉鎮(zhèn)寶臺山。在這里,老舍打掃盥洗事必躬親,并常泡茶招待到訪的友人。在極有限的條件下,馮友蘭、羅膺中、查阜西和趙蘿蕤、陳夢家夫婦等仍一片熱忱地奉上各自的家鄉(xiāng)盛宴,盡可能地為這位“三月不知肉味”的文學大家“打牙祭”。多年后,老舍仍對馮友蘭家的那頓河南薄餅贊不絕口。身體漸好,話劇《大地龍蛇》的創(chuàng)作被重新提上日程,每寫出一幕,老舍都會讀給友人們聽,謙虛地聽取意見。
一向關(guān)切抗戰(zhàn)文藝的老舍,自然不會忘記“文協(xié)”總務部主任的職責,他廣泛接觸云南文藝界人士,深入了解當?shù)氐奈乃囆蝿荨T谖髂下?lián)大,他應邀做了數(shù)次題為《抗戰(zhàn)以來文藝發(fā)展的情形》的演講,并在演講中即興朗誦了新作《劍北篇》,洋溢著振奮人心的愛國熱情。引人入勝的演講屢被日機的轟炸打斷,然而在“跑警報”過后,聽眾們再度紛紛聚集諦聽。
羅常培回憶,在老舍臨別云南之際的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靛花巷諸友陪著他從街上歸來,穿過湖濱,步月閑聊。剛剛轉(zhuǎn)過玉龍堆和翠湖北路的轉(zhuǎn)角,忽然看見一個人在月光底下,提著一個布口袋,低頭踽踽獨行,定睛一看,原來是梅貽奇。他口袋里裝著一瓶紹興酒,正準備到靛花巷找老舍對酌。然而夜深找不到下酒菜,倉促間只買到一點兒豆腐干和花生米,可是在斯時斯地、此情此景之下,這一點兒東西的味道,真比珍饈還適口。三杯兩盞之后,老舍的話匣子更開得寬了,直到月影西斜,友人們才將依依不舍地將他送上了西倉坡。君子之交淡如水,老舍此行未曾辜負梅校長邀約的初衷:“我們約舒先生走一趟,不單對他好,對文藝界也好!”
下關(guān)和喜洲之旅
蒼山洱海的靜謐之美
1941年10月,老舍在查阜西陪同下前往位于大理喜洲的華中大學演講。查阜西出身海軍,時任昆明歐亞航空公司經(jīng)理。他雖然身為“航空人”,但同時又是一位技藝高超的古琴學家。在羅常培介紹下,老舍與查阜西一個舞劍、一個彈琴,很快成了賞音的知己。聽聞老舍對蒼山洱海的美景向往已久,查阜西自告奮勇表示愿結(jié)伴而行。臨行之際,老舍不無興奮地說:“聯(lián)大的友人們雖已在昆明二三年,還很少有到過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倆的計劃能實現(xiàn)。”
然而戰(zhàn)時的硝煙、崎嶇的道路,卻讓這次向往之旅充滿了艱險,行至第三天車子仍在山中盤旋,即便司機膽大心細也難免提心吊膽。老舍用文字真實地記錄下了當時昆明到大理途中的路況,緊張之余仍不忘贊嘆眼前新奇的美景:
山大都沒有奇峰,但濃翠可喜;白云在天上輕移,更叫青山明媚。
老舍記錄了下關(guān)的情形:
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這一端,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蒼山,風景相當?shù)拿馈谇绾偷年柟庀拢蠹覐膹娜萑莸刈鲋虑椋谷烁械桨踩o美。
蒼山的積雪化為清溪,水淺綠,隨處在石塊左右,翻起白花,水的聲色,有點像瑞士的。
從大理到喜洲,老舍和查阜西雇兩乘滑竿徐徐而行。“到喜洲鎮(zhèn)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圖畫中。”
翠湖公園碧漪亭舊影
四年前,老舍于1937年戰(zhàn)亂中被迫棄家南下,第一站就是武漢的華中大學。此時這所大學已遷至喜洲,老舍在這個安靜的小鎮(zhèn)得以與許多故交重逢,心情暢快自不待言。在華中大學,老舍應邀為師生們發(fā)表了《談抗戰(zhàn)文藝》的演講。之后又受邀赴五臺中學講演,現(xiàn)場有眾多教員和本地士紳環(huán)坐奉陪。校長殷勤留飯,靜候良久,演講結(jié)束后,事先預備好的一杯牛奶、兩個粑粑才被端上講臺,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老舍自感難以為情,以不喝牛奶為由“心領(lǐng)敬謝”了此番好意,不取分文的他竟因此空腹一夜。
從喜洲返回昆明途中,老舍在下關(guān)候車之時被人認出,當即引發(fā)全城轟動。受當?shù)匚乃嚽嗄旰偷峋捁废玛P(guān)辦公處的盛情邀請,他臨時決定在辦公處的俱樂部進行演講,聽眾爆滿,門外和過道都站滿了人。老舍感慨于這個地處洱海邊、一出門便能覽山水之勝的俱樂部中職員們的文藝熱情,也為當?shù)匚乃囐Y源的稀缺向廣大作家發(fā)出呼吁。
回顧此次云南之行,老舍意猶未盡。昆明油畫般的靜美,大理蒼山洱海的明凈,靛花巷名士的友情以及云南文藝青年的熱忱,深深留存于老舍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