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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予白病重退學的消息傳回學校的時候，班級里恍若刮起了一陣颶風，一向以不守紀律聞名的十三班，竟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其實盛予白在的時候，人緣并不是很好，也不算是不好。就像每一個班級都會有一個極為出色的人令人人羨慕一樣，也總會有那么一兩個是掉在人堆里都找不到的。

盛予白長得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很清秀，有高高的個子和女孩子一樣白皙的皮膚。可是這個樣子的他，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沉默性格。就連紀湘，和他同桌兩年，講話也從來沒有超過十句。

一個人無趣沉悶的性格真的可以讓人忽略掉他的存在，直到那個男孩子突然再也不回來了，大家好像才突然想起來，他們的高中生活，還曾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過。

盛予白病重得突然，雖然辦了退學手續，可課本文具卻一直沒有人來收走。老師在宣布完他退學的消息后，就交代紀湘，將他的東西整理一下，暫時存放在班級角落堆放雜物的書架里，等待他的家人空閑的時候再將它們帶走。

他的東西倒不多，只是紀湘收拾著，卻總是忍不住回想起盛予白的樣子。她學習時候不能有任何的噪音打擾，而安靜的宛如瓷像一樣的他似乎和她有一種難言的默契。

他的位置總能夠曬到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在光線的映襯下，他的皮膚也顯出象牙白的質感來。只是他的身形太瘦了，寬松的校服落在身上，更有幾分弱柳扶風的羸弱。

他的成績中等，筆記卻記得極其認真。紀湘將他的筆記本匯集在一處，突然想起他上課時習慣微微歪著頭的模樣，在偶爾抿抿嘴唇的時候，右臉上都會浮現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她隨手翻開他的筆記本，除了清俊的字跡，竟然還有著別的東西。

她和他同桌兩年，倒從來不知道，那樣沉默得毫無存在感的盛予白，漫畫竟然畫得這樣好。

他的筆記本幾乎都是純白的底色，在沒有寫字的角落里，位置大的，畫的便是個四格漫畫；位置小，便簡簡單單地勾勒出一個小小的漫畫人。

漫畫故事的主角是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男孩子和盛予白有些像，過了眉毛的劉海有的時候會擋住眼睛，偶爾微笑會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而女孩子，紀湘倒是看不出女孩子究竟像誰，大大的眼睛和長長的頭發，似乎隨時都帶著暖暖的笑意，穿著牛仔站在銀杏樹下的樣子，是個標準的日系漫畫女主角模樣。

她匆匆翻了兩頁，心中的酸澀慢慢濃郁起來。高中二年級，十七八歲的年紀，在所有人都在青春年華里一筆一劃地書寫著希望的時候，他卻從這一場美好的盛宴中戛然抽身。

紀湘曾經看到過盛予白的媽媽在班主任的辦公室中痛哭失聲的樣子，她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更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好起來，甚至，會不會好起來。

那個遠離了課堂吵鬧、住在寂靜的病房中的他，還會像原來一樣，拿著鉛筆，在紙上一筆一筆地畫那個女孩子嗎？

他……在哪里呢？

2

紀湘翻遍了他的書本，將畫過漫畫的本子都帶回了家。她跨越了大半個城市，跑到了姑姑家的復印店，借用店里的掃描儀，一點一點地把他的漫畫掃描下來。

線條分明的紙稿一點一點在屏幕上匯集，一個一個零散的小畫面，慢慢勾勒出那個又沉默又溫柔的男孩子的點點滴滴，她看的發愣，手上力道一重，放在一邊的書包掉在地上，她伸手去拉，卻沒有想到只抓住了帶子，包里的書嘩啦一聲撒了遍地。

她忙蹲下身去撿，盛予白的摘記本中掉出一張精致的明信片，正面印著學校那個有百年歷史大禮堂。翻過來，是幾行小字。

“一切卑劣的弱點，

在戀愛中都成為無足重輕，

而變成美滿和莊嚴。

愛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靈看著的，

因此生著翅膀的丘匹特常被描成盲目。”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

紀湘在那一瞬間愣住，有些記憶帶著晚風寂靜的蒼涼，洪流一般翻涌而上。

有段時間內，她和盛予白，曾不僅僅是同桌。

志恒一中是這個直轄市最好的高中，除了學習之外，每一屆的高一學生都會參加全國青少年話劇大賽，每一年的志恒一中都是一等獎，到她這一屆，自然也不能有任何例外。

那是高一下學期，學校邀請了戲劇表演***的學姐來做編導，在選演員的時候，她和他都被挑中。

戲劇選擇的正是莎士比亞的名作《仲夏夜之夢》，她出演熱情勇敢的赫米婭，而他，竟然成了她在戲劇中的戀人拉山德。

戀人。

紀湘想起那一段幾乎久遠到快忘記的日子，選定角色的那天，編導學姐從書里摘錄出一小段念白，讓他站在她的對面，聲情并茂的念出來。

一束橘黃的燈直直地打在頭頂，空氣中飛舞的點點灰塵都似乎成了發光的螢火蟲，光芒太亮，不怎么看的清他的表情，只是紅透了的耳根在燈光下，有一種清澈的透明感。

背景音樂響起來，盛予白拿起臺詞本的時候，喧鬧的小劇場瞬間安靜下來。

他的聲音略有低沉，又帶了些溫潤的磁性，念詞清晰又有節奏，仿佛他就是那個英俊又倔強的少年。

紀湘就站在他的對面，在他的聲音響起來的一瞬間，她竟隱隱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變成了踏入古森林中的赫米婭。

那一場雖然是臨時起意的排練，可臺上他和她的對視被學姐拍成了劇照貼在了宣傳欄。在后來他們得了獎，在學校的大禮堂進行公演的時候，她聽見邀請來的一位嘉賓站在那張大大的海報前，深深的笑容里帶著得意：“這倆孩子，眼睛里都是感情！”

3

話劇的熱度的確在班里掛起過一陣風，但慢慢地，學習任務越來越重，一張一張的卷子就像橡皮，把那些熱烈的情緒都一點一點消磨干凈。

她依舊是有點高傲的優等生，他也依舊是那個從來不曾引人注意的小透明。偶爾的打趣，或許是那個舞臺留下來的唯一的后遺癥。

課文學到《雨巷》的時候，會有人調侃盛予白說紀湘是不是你心目中的丁香一樣的姑娘；學到《錦瑟》的時候，也會有人笑嘻嘻的戳戳紀湘，說盛予白是不是你追憶的那個“當時已惘然”。

每當這些話題被提起的時候，總會有愛湊熱鬧的人哄堂大笑，盛予白一如既往地紅了臉，一言不發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有紀湘，最開始會有幾句解釋，可后來慢慢地竟然習慣了，甚至興致好的時候也會隨口附和一句。也正因她毫無芥蒂，不臉紅也不反駁，反倒更顯出她對盛予白從來沒有那種心思。

只是，例外卻出現在那一次。

那天正是期中考試。在班級里有一個傳統，每當考試之前大家都會在課本里夾一張寫著題目的小紙條，以此祈求自己可以壓中考題，考試結束后總會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翻看。只是這天翻著翻著，卻不知為什么就翻到了她的位置里。

盛予白不在，紀湘去辦公室取語文卷子。書桌下是被同學們丟了一地的草稿紙，幾個男生不知怎么，竟然無意中撿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粉藍色信紙，男生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瞬間亮起來，示意大家停下打鬧的動作，激動地把紙條展開。

紙上不是密密麻麻的知識點，也不是數學題和理綜答案，而是一格有些潦草的小畫。

畫上是兩個Q版的小人，一左一右凝視對方，角落里分別寫了盛予白和紀湘的名字。

別有深意的小畫，加上文藝的粉藍色信紙，其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整個教室立刻沸騰起來，八卦會傳染，連平時安靜的同學們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紛紛湊上去一探究竟。

短暫的驚嘆后，吃瓜群眾圍成一圈，開始興致勃勃討論起這畫究竟出自誰的手。雖然只有兩個名字，可是字跡卻格外清新，加上格外特別的粉藍色的信紙，似乎創作者立刻就被推測出是個女孩子，而綜合畫上的內容，就算沒人明說，大家也都心照不宣——除了紀湘，還能有誰呢？

有調皮的男同學眨了眨眼睛，決定“幫一幫”她。

紙條被光明正大的貼在她座位后的玻璃板報墻上，純黑底色的玻璃墻突然貼上一張粉藍色的紙，格外醒目。

抱著試卷回來的紀湘一眼就看到了大家不約而同望過來的、不明意義的笑意，她只微微皺了皺眉，開始分發試卷。同學們見她沒有反應，忍不住咳嗽著出言提醒。

紀湘疑惑，有人用眼神指引她向后看去。

她的目光與那紙條一觸，立刻一顫，目光重重的落在笑的最歡的男生的臉上。

男生仿佛沒有看到她的羞惱，當下笑的更歡。

此起彼伏的笑聲如魔音入耳，她狠狠將試卷拍在桌子上，走到墻報之前伸了伸手，信紙貼的太高，她夠不著。

她站在原地，就那樣看著那張高高貼起的信紙，仿佛要把它燒出兩個大大的窟窿。

從洗手間回來的盛予白一進門，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在全班人笑的前仰后合的時候，那個女孩一個人現在板報墻前，長長的劉海擋不住她眼底翻涌的情緒。

盛予白再抬頭，看到那個信紙的時候，不由身子狠狠一頓，愣住。

班里的人看著他抿緊的嘴唇和越來越白的臉色，笑聲終于漸漸小了。

盛予白走過去，一把扯下那張信紙，只是沒想到那張紙下的玻璃墻竟然不知什么時候被打碎了，他的力道極大，紙條被扯下來的同時，勉強支撐的玻璃也隨之而下，直直撞到他的手上。碎玻璃鋒利的邊緣將他的手背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他恍若不知，只是帶血的手攥著那張紙，揚起來，聲音冷極：“紀湘和我沒有任何關系，從今以后，這種惡作劇請不要再做！”

血落在紙上，飛快的被吸收干凈。紙面上相互凝視的小人，被染上大片的紅。

從那以后，班里的同學對他們的事情三緘其口，他和她也再也沒有說話。

4

那張帶著血跡的粉藍色信紙就夾在他的筆記本里。

紀湘小心地拿起那張紙，當初被他揉皺的痕跡在精心的整理下恢復不少，被血痕染過的畫上還可以看到小人兒笑盈盈的表情。信紙之下，也是一個小小的四格漫畫，依舊沒有臺詞，只是兩個穿著華麗戲裝的人抬著一個巨大的花瓶，花瓶的一角被打碎了。

紀湘知道，那畫的正是他們一起排練話劇的時候。

那是快公演的晚上，他們一早就過來，又是排練又是布置現場。布置現場的工作繁瑣又辛苦，到了快晚上的時候，同學們忍受不住，一個一個地離開去吃飯歇息，到最后，就剩下了他們兩個和編導學姐。

因為劇情需要，原本擺在舞臺中央的一人多高的大花瓶要換個位置，剛剛排練完，紀湘和盛予白都沒有來得及更換戲服，她拖著長長的裙子和盛予白一起把這個沉重易碎的危險品一點一點挪到舞臺的邊緣。只是路還沒有走一半，因為花瓶太大，擋住了視線，她不小心踩住了自己長長的裙擺，一個踉蹌，花瓶和盛予白統統被連帶著摔倒在舞臺上面。

舞臺是木質地板搭建的，摔在上面的聲音格外的響。花瓶砸上她的胳膊，她手臂一瞬間痛得眼前發黑。

地板不硬，可花瓶的瓶口卻砸在了一個椅子上，被磕出了一個豁口，沉悶的聲音讓學姐嚇了一跳，慌忙下來查看怎么回事。盛予白爬起來，將花瓶挪開，又將她拉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急開口，他已經對學姐說，對不起，是我踩到了她的裙擺。

紀湘愣住。

花瓶價值不菲，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自己掏腰包再買一個賠償的準備，只是沒有想到，盛予白竟然一聲不吭地就把責任抗到了自己的身上。

所幸，花瓶只摔破了一個角，又被擺放在邊緣里，學姐將定制的花草道具擺進去，那個小小的缺口就被徹底的擋住，沒有人發現。

當天晚上演出結束后，紀湘第一次主動提議請他吃夜宵。可是盛予白卻好像有什么心事，婉拒說以后有更好的機會她再請他吃，并難得的玩笑，下次吃要吃貴一點。

她毫不猶豫地同意，無論何時，只要你想，整個城市的店任你挑選。

可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兌現自己的諾言，信紙事件就發生了，她也選擇性的將這些事情徹底的忘記了。

如今她想起來了，他卻已經不在了。

5

紀湘將從盛予白筆記本上掃描下來的小漫畫精心整理，用最好的紙裝訂起來，又委托姑姑店里的設計姐姐做了一個精致的封面。他在紙面上的秘密涂鴉，都被她一點一點聚合起來，做成了一個簡易的漫畫小書。

他的畫大多沒有臺詞，但在一個筆記本的最后一頁，她卻發現了一串網址。

那一頁是通篇的空白，也是筆記本里唯一的空白，他沒有在這一張紙上做任何的涂鴉，仿佛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承載這一串網址。

紀湘對著這個地址發了會呆，才拿出手機，把網址輸入百度。

是一個博客，寫著盛予白的名字。

她的心莫名跳動起來，一震一震地，仿佛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她點進博文列表。

博客是個等級很低的賬號，里面斷斷續續的發過幾張照片，大多是黃昏和日落，翻到最底層，才是一個字數略長的文章。

開頭第一句，她忘記我了。

那篇不過千字，紀湘整整看了一個下午。她握著手機，第一次覺得，原來自己真是個健忘的惡人。

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呢？紀湘不大想的起來了。她是高一開學后幾個月，因為和那個愛鬧的同桌相處不好，才被老師安排在盛予白的身邊。

而在此之前，他們認識嗎？

認識的。

她不記得了，可是盛予白卻記得清清楚楚。

剛上初中的時候，他才從鄉下轉學過來，第一天就進錯了教室。

那個時候的盛予白皮膚黑，個子也格外瘦弱矮小，穿著一身舊舊的衣服，黑白分明的眼睛惴惴不安，像是受了驚的鹿。他沖進教室的時候，所有人都奇怪的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小蘿卜頭一樣的盛予白看著滿堂陌生的臉，無措地漲紅了臉。

班主任抱著一摞書進來，一張臉連皺紋都充斥著惱怒和不快——他又和老婆吵架了。同學們深知他家庭的內情，紛紛見怪不怪地低下頭去。班主任心情不快的時候，任何一個錯誤都能成為他發泄情緒的借口。

只是那個傻傻地站在門口的陌生小孩……同學們默默地在心里嘆了口氣，埋下頭去。

果然，班主任見門口多了個人，眉頭一擰，聲音帶了幾分惱怒：“你是哪個班的？”

盛予白攥緊拳頭，眼神中浮現出濃濃的無措。

他張嘴“我”了半天，硬是吐露不出一個字，班主任的臉陰沉的厲害，盛予白幾乎忍不住害怕的想要奪門而出。

也就在他最無措的時候，一張紙巾遞了過來，他慌忙接住，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掉了眼淚，而淚眼朦朧中，他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站起來，語句溫柔又輕緩：“老師，他是十四班才轉學來的新生，走錯了班級，我送他過去。”

班主任隨便揮揮手，沒有理會他們。他愣愣地跟著她出來，直到快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想起來胡亂抹去臉上的眼淚，抬頭偷偷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他便記住了她長長的頭發，還有劉海掩映下，那一雙沉靜溫柔的眸子。

走廊盡頭是八年級十四班，她帶著他過去，恰巧有兩個女生嬉笑著迎面而來，一個短發俏皮，另一個將長長的波浪卷發扎成馬尾，眉眼中帶了些傲氣。

她對那兩個女生揮了揮手：“方媛，萱寧！幫我個忙，這是你們班才轉來的新生吧？幫我照顧他一下！”

6

原來在那么早之前，她就曾經遇見過那個男孩。

遇見他，幫助他，在他的心底烙上一層印記，而再次相遇的時候，她又忘記了他。

紀湘翻閱那本她親手***的小漫畫書，仿佛要將那些線條，一寸一寸都印在腦海里去。

九月底的風從窗戶里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帶著蕭瑟和沉寂，就像她的心情。

她又想起和方媛江萱寧一起喝東西的時候，她又見過那個男孩子。他那個時候已經長得高了一點，白了一點，穿著校服，乖乖巧巧地跟在方媛身后，她將調侃的眼神投過去，方媛豪氣干云地睨了她一眼：“我的小跟班！”

那個時候，他背著書包局促地站在三個女生的對面，紅著臉不敢抬頭，她那時不曾在意，還以為他在等著方媛。

殊不知，那個少年，自始至終，眼里都只有那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女孩。

再后來，她在因緣際會中成了他的同桌，卻始終沒有認出他，而他也不湊近，不提醒，只是沉默地，一筆一劃的把她畫進書里，變成一個秘密。

而如今，她終于知道了他的心事、他的秘密，也想起了被忘記的過去，可身邊，卻只有一個熟悉的課桌，空空如也。

夕陽西下，月上梢頭，晴朗的天空被替換成夜幕荒蕪的流光溢彩。

紀湘輾轉多處，終于找到了盛予白的聯系方式，在***號碼撥出去的時候，她的手指握緊了手里的小漫畫書，緊張地仿佛自己也變成了當年那個走錯了班級的小男孩。

盛予白，等我找到你，一定會親口告訴你，對不起，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忘記你。（原標題：《原諒我曾經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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