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百超
一賈誼不僅是雄辯的政治家,也是杰出的辭賦大家。他的政論文《過秦論》《論積貯疏》《陳政事疏》,筆鋒犀利,氣勢磅礴,語言流暢,感情強烈,這與他的辭賦底蘊不無關系。一個政治家,一旦掌握了辭賦的創作神韻,筆下的文章自然會汪洋恣肆,文采斐然。
二十一歲時經人引薦,被漢文帝召為博士,不久提拔為太中大夫。年輕的賈誼,才華橫溢,博古通今,深諳王朝存亡之道,于是大膽向漢文帝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以及遣送列侯離開京城到自己封地等一系列政治主張,頗受漢文帝賞識,一度欲提拔他任公卿之位,但遭到周勃、鄧通等將相大臣的嫉恨與饞毀。前176年,漢文帝迫于無奈,將賈誼調出京城,改任長沙王太傅,時年二十三歲。
雖說遭遇不幸,但對于作為文學家的賈誼來說,他不會浪費任何學習和創作的機會。借泛舟湘江,憑吊屈原之機,舒展神思,揮動健筆,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吊屈原賦》。
二《吊屈原賦》的序文對創作背景,屈原其人其事,以及創作目的做了簡要介紹,基調沉郁,并以屈原自況。
誼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羅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其辭曰:
從一個太中大夫貶為長沙王太傅,或許意味著政治生命的結束,這對于賈誼來說,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如今來到長沙,自然感到“意不自得”。橫渡湘水,睹物思人,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楚國忠臣屈原。屈原“被饞放逐”,自己的遭遇何嘗不是屈原悲劇的重演。“國無人兮,莫我知也”。沒有人理解屈原,又有誰人了解自己。感懷追憶,悲而傷之,于是寫下此賦,憑吊屈原,并以屈原自喻。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仄聞屈原兮,自湛汨羅。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
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謂隨、夷溷兮,謂跖、蹻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吁嗟默默,生之亡故兮。
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正文前半部可分三個自然段,體現了作者感情的遞進過程。“恭承嘉惠兮”至“逢時不祥”為第一自然段。介紹自身的遭遇,聽聞屈原自湛汨羅的故事,以及寫悼文憑吊屈原的前因后果。末尾替屈原的不幸遭遇打抱不平。屈原遭受了世間的讒言而毀滅自己的生命,為什么如此的不幸,只因為生不逢時。作者用“嗚呼哀哉”表達了自己對屈原遭受不公平待遇和悲慘結局的憤恨之情。
從“鸞鳳伏竄兮”至“生之亡故兮”為第二自然段,作者巧設比喻,揭露當時的社會丑態。以鸞鳳比作忠臣,以鴟梟比作奸佞,一者伏竄,一者翱翔。以闒茸、讒諛比作小人,賢圣、方正比作君子,一者尊顯得志,一者逆曳倒植。接著列舉一些扭曲現象,隨、夷本是清廉之輩,卻被當作惡濁之流,跖、蹻原是污穢之徒,卻被視為清正廉潔之屬。莫邪劍本是鋒利無比,卻視為粗鈍無鋒。鉛刀原本粗鈍,卻說鋒利無比。屈原一輩子不自得意,還無端遭此禍難,成了這種丑惡現象的犧牲品。作者用“吁嗟默默”宣泄自己對賢愚不分、忠貞不辨等現象的憎惡和無奈。
從“斡棄周鼎”至“獨離此咎兮”為第三自然段,作者繼續設喻,為屈原伸冤。周鼎乃大器,卻遭人拋棄。康瓠乃破爛的瓦器,卻把它當成寶物。寧愿讓疲牛和跛驢當座駕,也不用駿馬,寧愿讓它拖鹽車。章甫本來應該戴在頭上,卻用來墊腳。說到這里,作者不禁發出感慨,這種良莠不分、忠奸不辨的社會,怎會長久呢。慨嘆先生你真不幸,竟遭遇到這樣的禍難。作者用“嗟苦先生”對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賢而不用等遭遇表示深切同情。
誶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
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淵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臧;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
般紛紛其離此郵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增翮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豈容夫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鳣鯨兮,固將制乎螻蟻。
正文后半部也可以分為三段,呈現了作者思想逐步深化的過程。從“誶曰”至“獨壹郁其誰語?”為第一段,作者似乎在勸導屈原,實則是開導自己。算了吧,既然沒有人了解自己,獨自憂愁抑郁,可是與誰傾訴,又有什么必要。這是無奈的感傷,也是不二的選擇。
從“鳳縹縹其高逝兮”至“豈云異夫犬羊?”為第二段,作者又作連番比喻,闡明和歌頌了屈原的人格和理想。原本就是鳳凰,遠走高飛本來就是夙愿。效法深淵中的神龍,深深地潛藏在淵底來保護自己。遠離蟂獺去隱居,豈能與蛤蟆、水蛭、蚯蚓為伍。圣人貴在神明德行,自當遠離濁世而獨善其身。假如千里馬也受羈絆,這與狗和羊有分別。這一番表白,既慷慨激昂,又悲愴凄涼。一個心懷高遠的人,卻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不能實現忠君愛國的宏愿,即使遠離塵囂,又豈能甘心。
從“般紛紛其離此郵兮”至“固將制乎螻蟻”為最后一段。遭受如此禍難,難道跟您沒有關系嗎。哪里沒有明君,又何必留戀楚國。你要學學那鳳凰,在千仞的高空翱翔,看到人君道德閃耀出的光輝才降落下來。看到德行卑鄙的人顯出的危險征兆,就遠遠的高飛而去。這窄窄的小水溝,怎么能夠容下吞舟的巨魚。橫行江湖的鳣魚、鯨魚,也會受制于螻蟻。作者似乎在埋怨屈原,實則是規勸自己。一個具有兼濟天下之心的人,到哪里不能施展才華,實現自己的夙愿。鳳凰還知道擇木而棲,避害趨利。一條小小的水溝,哪能是容身之地。如此齷蹉污濁的地方,反而受制于像螻蟻一樣的小人。有了這般認識,賈誼惆悵的心結終于打開了。能夠從屈原的悲劇中吸取教訓,并得到升華,證明這次祭吊之行是一次成功之旅,也為今后的發展奠定了思想基礎。
《吊屈原賦》以悼念屈原為中心,以屈原遭人饞毀、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為主線,在對屈原不幸遭遇表示深切同情的同時,對是非顛倒,黑白不分,賢愚不辨,忠奸莫測的社會進行了強烈控訴和無情鞭撻,在豐富的想象和大膽的夸張中,把人世間的美好和丑陋進行了強烈對比,從而彰顯了屈原不屑同流合污的偉大人格,也間接表達作者自己的理想和人格。
三饒有趣味的是,賈誼和屈原雖然相隔一百多年,但有關屈原生平的最早史料,還是賈誼在《吊屈原賦》首次提到屈原的名字。換言之,賈誼對屈原的了解,或許就是從他到達長沙時開始,之前也許對屈原概莫能知。歷史的巧合,讓兩位遭遇相同,陰陽相隔的人,跨越時空,在長沙不期而遇,并鑄就了歷史新篇章。
賈誼不愧為一代偉大的文學家,從京城遭貶來到長沙,竟然受到楚辭的啟發,模仿屈原的作品,寫出了具有屈原風格的詩歌賦體來憑吊屈原,可以說這是史無前例的。因此,《吊屈原賦》能夠作為一部不朽的文學作品,其意義在于,開啟了以騷體寫賦的先河。
賈誼不僅吸收了楚辭的創作特色,還在賦體的基礎上,把騷體和賦體巧妙地融合起來,成為一種新的體式,即騷體賦。“漢初騷體的楚辭變化,新的賦體正在孕育形成,故賈誼的賦兼有屈原、荀卿二家體制。”(游恩國:1963)因而,騷體賦成為賦體文學中最具代表性的體式。
在句式上,《吊屈原賦》的前半部以四言為主,句式相對整齊,偶句句末以“兮”字湊足。后半部句式,以六言為主,奇句句末綴以“兮”字,同時穿插七言,體現騷體特點,并追求駢偶。這種句式既整齊劃一,又錯落有致,顯示出騷體賦帶有楚辭向漢代散體賦過渡的痕跡,標志著屈騷向漢賦體式的過渡。
在創作技巧上,第一部分使用鋪陳的排比、對偶句式。第二部分使用反詰和感嘆句式,形成一種鋪張揚厲、氣勢雄渾、波浪壯闊的風格。在語言運用方面,既講究辭藻華麗,音節鏗鏘和諧,又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感覺。在修辭運用上,反復利用比喻、對比和夸張等表現手法,如以鸞鳳比作忠臣,以鴟梟比作奸佞等,使人物形象鮮明,造成強烈的對比,容易讓讀者產生思想和感情的共鳴。
更為重要的是,賈誼《吊屈原賦》不但繼承了騷體的抒情特色,又把散文體的敘事、議論、說理等特點結合起來,形成了騷體賦所獨有的表現風格。例如,“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等,都加強了賦中理性分析的比重,這是一種寓情于理的寫法,但也沖淡了騷體作品的抒情效果。因此,正如孫晶(孫晶:2006)所指出的那樣,這種趨勢促進了漢賦騷體賦與散體賦表現功能的互滲與互補,使漢代騷體賦出現了多元化的表現方式,同時進一步促進了漢末和魏晉時期詠物抒情小賦的大量涌現。漢代騷體賦文體功能上的多元化是對原始騷體抒情功能的一種突破,表現出漢代騷體賦發展演變過程中所具有的獨特的時代特征。
賈誼,政治上受制于人,實現不了自己的美政理想。但在文學上,他絕不會讓人擺布,寄人籬下。只要拿起筆來,就是一個出色的文學大家,一個可以左右自己思想和感情的人。因而,如同屈原及其作品一樣,賈誼和《吊屈原賦》等辭賦也將永遠成為文學史上的璀璨明珠,熠熠生輝,光芒四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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