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非虛構寫作”這個概念是否成立?歷史學的***訓練是否會磨滅一個人的寫作才華?我們該怎么看待歷史寫作的心理分析?2021年7月24日,在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公共史學集刊》、社科文獻出版社歷史學分社、全現在、北京紅樓公共藏書樓聯合主辦的第二屆鳴沙史學嘉年華第二場“敘事的轉向:歷史非虛構寫作的實踐探討”中,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趙冬梅、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研究館員張宏杰、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鄭小悠以及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和《中國公共史學集刊》主編姜萌,從歷史學的敘事的轉向出發,討論歷史非虛構寫作的各種問題。
“歷史非虛構寫作”這個概念是否成立?
姜萌提到,鳴沙史學嘉年華“歷史非虛構寫作”的主題在史學界里引起了一些爭議。有些學者認為,歷史本來就是非虛構的?!皻v史非虛構寫作”這個概念是危險的,因為這可能容易變成炒作的噱頭。另一些學者認為,“歷史非虛構寫作”這個說法確實存在。為了提高歷史學在大眾層面的影響,加強歷史非虛構寫作是應該的。所以,我們該怎么看待“歷史非虛構寫作”這個概念?
姜萌(本文圖片由主辦方提供)
趙冬梅表示,前輩們質疑“歷史的非虛構寫作”是有道理的。但趙冬梅表示,她的《千秋是非話寇準》、《大宋之變》、《司馬光和他的時代》、《人間煙火》和《法度與人心》肯定屬于非虛構寫作的范疇。在知識上,她的這些作品是“靠譜”的,又同時是面向大眾的,也屬于學術作品。
趙冬梅不認為,大家要通過寫作形式去定義一本歷史著作是否屬于學術著作,是否“學術”的核心在于有無新東西。沒表述過的觀點、沒用過的新材料、對材料的新解讀,都是新的創見。這些新東西構成了新的歷史敘事。
趙冬梅提到,歷史學者都是從學院里出來的。學者所研究的問題相對集中,論文和著作都是問題導向的。但是,歷史研究里的真知灼見最終要走向普通受眾,成為大眾記憶的一部分。所以,歷史學家有責任把研究成果以相對通俗的方式,準確地傳遞給社會。趙冬梅還提到,她的“祖師爺”鄧廣銘先生就寫過不少人物傳記。在鄧廣銘去世之后,周一良寫了一篇紀念文章,說鄧先生不僅研究歷史,而且還寫歷史。這句話給趙冬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趙冬梅還認為,我們沒有資格特別武斷地去評判古人,但我們要理解古人。歷史學家只需要向讀者提供歷史事件的細節過程,讀者自己會讀出他們想得到的歷史教訓。
趙冬梅
張宏杰贊同趙冬梅的觀點——面向普通讀者的寫作是歷史學最終的出口。***的歷史研究者,他們為通俗歷史寫作者提供了“食材”。而像張宏杰這樣的通俗歷史寫作者就像“廚師”,他們把“食材”加工得色香味俱全。當然,現在有些“廚師”為了收入不擇手段地往食材里加入大量“添加劑”,比如,標題黨等,這會讓歷史讀物缺乏營養。所以,張宏杰寫的歷史讀物都需要經過基本的史料考辨階段。
鄭小悠提到,在她還沒有正式進入歷史大門之前,她只是一個歷史愛好者,還在網上小有名氣。她當時有個論壇,大家會在論壇上討論清代人物。后來,清宮穿越小說的熱度很高,很多晉江、起點上寫清宮小說的作者都是從鄭小悠的論壇里出來的。鄭小悠自己也是晉江的寫手。之后,鄭小悠走上了學術道路,但她希望她能找回自己在讀碩士博士之前面向大眾的交流能力。于是,鄭小悠就把在博士論文中未用上的“邊角料”拿出來重新組織,加上背后制度史、社會運行和與當代對比的分析,寫出了《清代的案與刑》。看過這本書的讀者肯定要比看過鄭小悠博士論文的讀者多,許多法律工作者都對這本書非常感興趣。
歷史學的學科訓練并不會磨滅一個人的寫作才華
姜萌提到,許多同學在本科階段之所以選擇學歷史,經常是因為他們在中學時代讀了如《明朝那些事兒》這樣的著作,才選擇學歷史。但是,在進入大學后,歷史系的學生從本科就開始接受學術規訓,提高他們的學術素養和寫論文的規范性。這會不會扼殺他們的創作或寫作表達的能力?
趙冬梅不認為歷史學科的訓練會扼殺優秀的歷史寫作者,歷史系依然培養出像鄭小悠、周思成這樣的優秀歷史寫作者。經過歷史學去除浮華的訓練后,一個人的才華是不會消失不見的。歷史寫作要訓練學生去掉文字的浮華,表達內容本身。歷史學的論文是一種說明文,而不是高中的議論文,因為作者要說明自己的觀點。
張宏杰
張宏杰的博士導師是葛劍雄,他主要研究歷史地理學。但是,在張宏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他跟葛劍雄說,他挑了很多歷史地理學的題目,但是都覺得他會寫得很勉強。如果讓他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他能保證論文寫得很好看。張宏杰想研究曾國藩的收入與支出。因為他在文獻當中發現了曾國藩手書的賬本,他打算以此為基礎,復原清代京官的經濟收支狀況。最后,這個博士論文擴展到了曾國藩一生中的經濟收支情況。這個領域以前沒人深入研究過。這篇博士論文一開始在中華書局出版,起印的四萬冊全賣光了。對于有點學術含量的書來說,這算賣得很不錯的。所以,非?!皩W術”的內容也可以表達得很親民。
我們該怎么看待歷史寫作的心理分析?
姜萌說,在書寫歷史分析的時候,我們該怎么看待心理分析?有時候,分析只是作者的一些推測,而沒有來源根據。
趙冬梅認為,現代人在分析古人的時候,需要跨越觀念的鴻溝,大家不能拿今天的條條框框去衡量和判斷古人的行為,而是要回到歷史情境當中。分析需要貼著所寫的歷史對象走??滴鯙榱俗C明滿洲的學問也是好的,就出了題目同時考滿族官員和漢族官員。湯斌看了滿官寫的文章,笑得鼻涕都流出來了,后來湯斌就“涼了”。這背后體現出康熙狹隘的滿人心態。這些細節會被以前的史學家們拋棄,因為這些材料根本沒法用?;实鄣男睦硖匾?,但傳統史學卻不重視它。
張宏杰特別同意趙冬梅的觀點,要了解一個歷史人物,就要盡量回到歷史現場,設身處地地為他考慮。如魏忠賢、吳三桂、海瑞這樣的人物,如果大家回到他們的歷史時代里,處在他們所處的歷史壓力之下,大家就會明白他們所做的選擇。在山海關,吳三桂準備回北京投奔李自成的路上,聽說自己的愛妾被大順的一個將領搶走了,自己的家人也被抓起來嚴刑拷打。在這種情況下,假如大家是吳三桂,大家還會乖乖去北京投奔李自成?還是會跟吳三桂一樣做出同樣的決定?當我們把自己放到古人的具體情境里,古人的很多選擇和動機就都能夠被理解。
活動現場
當然,史料還是第一位的,歷史寫作者不能先入為主。做研究的時候,研究者的觀點應該隨著材料的變化而變化,研究者不能專門為了迎合自己觀點,挑選材料來研究。
趙冬梅認為,不管歷史寫作者最后的產品是什么,也不管歷史寫作者以何種形式表達,若要追求真知,歷史寫作者的做法都是一樣的。研究者在閱讀中會產生一些問題,然后他們會去閱讀前人的研究成果。如果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中,他們找到了滿意的答案,那事情就結束了。若不滿意,研究者不能先下結論,而要跟史料進行“親切的交談”。只有反復閱讀史料,才能讀出自己的體會。若先有結論了,然后找自己想看的史料來論證自己的結論,而不看對自己觀點不利的史料,這是等而下之的做法。稍微高級一點的做法是,研究者要想,該怎么反駁掉那些不符合自己結論的史料。其實,若走到了這一步,研究者應該想想,是不是還存在著另外的可能性,解釋本來就應該是多義的。歷史學有著很高的門檻,因為做歷史研究需要扎實的史料研究功底。
鄭小悠
鄭小悠提到,她的《年羹堯之死》和《九王奪嫡》是宮廷政治作品,但她的生活離宮廷政治非常遠。而且,在宮廷政治中,歷史材料和實際情況之間是有距離的?!秾嶄洝?、《起居注》所記載的材料是不能完全相信的。所以,她需要用分析去處理從官方的記載到實質上復雜的政治斗爭之間的距離。經過各種不同史料的比對后,她能得出一個最可能的結論。但是,鄭小悠也會告訴讀者,最后的結論只是經過一系列邏輯論證和對比辨析后的結果,歷史上的真相是否如此,她并不清楚。把邏輯分析的過程給讀者展示清楚,是歷史寫作者能做到的。
嘉賓|趙冬梅、張宏杰、鄭小悠、姜萌
記者|徐悅東
編輯|張婷
校對|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