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喜歡我娘親,還喜歡我親,我哥親,我妹親,甚至連我胡子花白的爹也不放過。
可盡管他做出揪著太傅胡子要親親這種令人發指之事,也沒有一個御史參他變態。
這倒不是出自對他皇帝身份的敬畏之心,而是因為他實在太過可愛。
畢竟他只有三歲。
被揪胡子的老太傅,也就是我爹,有史以來第一次縱容別人對他的胡子為非作歹,也不是出于對他皇帝身份的敬畏之心,而是對他幼失怙恃心生愛憐。
白天小皇帝纏著大家親,晚上就只有纏著我,濕漉漉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李母妃,親親奕兒再走。」
我俯下身吧唧親了一口他的左臉蛋,軟乎乎奶香香,實在好親。
小家伙又把另一邊臉側過來,「李母妃,還要親親這邊。」
我樂意至極,低頭給了他右臉一個香波,還附贈額頭一個。
奕兒找不到理由再留我,裹著被子滾到床里側,帶著點委屈道,「奕兒睡了,李母妃晚安。」
二、
我叫李瑜,小字理余,外號鯉魚。
小時候我對這個名字沒什么概念,直到六歲我去賀隔壁劉小公子生辰,他請我吃了桌醉仙樓的席面,香得我連連咋舌。
「真好吃,這是什么菜呀?」
「好吃吧,這是糖醋鯉魚,醉仙樓的招牌菜!」
我由喜轉驚,由驚轉怒,回家大鬧一場,逼我爹給我改名。
我爹不依,說大俗大雅,沒有內涵之人才糾結名字。我娘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戳穿他只是跟隔壁劉將軍打賭輸了,賭注是互相給對方的孩子起名字。誰先反悔,就賠給對方自己的坐騎。
我爹舍不得他那青驄馬,于是我只好繼續叫李瑜。
我氣得一連幾頓不肯吃飯,我爹只好來安慰我說隔壁劉將軍的小千金也沒好到哪去,我爹嫌她爹總是生,給她取了個名叫劉總。
我聽完更生氣了。劉總又漂亮又可愛,幫我揍她弟弟一點不護短,還給我零嘴兒和漂亮珠子,我爹竟然給她瞎起名字。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晚我就趁夜黑風高剪了我爹半邊胡子,替我和劉總報仇。
第二天一早我爹的慘叫響徹天際,一面打發人去跟當時的皇帝連請一月病假,一面提前給我取了小字:理余,惡狠狠地說現在理在我這邊,你不服也得服。
我感覺幼小的心靈受到重創,這能忍嗎?這不能忍!于是我決定離家出走,這一走,就在劉總家住了七年。
七年,我從六歲的黃毛丫頭抽條成十三歲的豆蔻少女,還拜到劉將軍門下,多了九個師兄弟姐妹。
他們大多姓劉,但有一個例外。我稱他師哥,劉子陽稱他殿下,人們稱他太子霽明。
劉總就不一樣了,劉總叫他死鬼。
三、
不怪我爹抱怨給劉家起名累,劉將軍的確子嗣眾多。倒不是妻妾成群,而是劉夫人體質特殊,易得雙胎。
于是在他家和我家隔墻比鄰的十五年里,劉夫人分娩四次,生下了五男二女。
我娘也分娩四次,只生下了兩個哥哥,我和妹妹。
劉將軍家的男兒習武,我家的哥哥們讀書,到了鬧騰的年紀,劉家最小的劉子陽一個人能撂倒我兩個兄長。
劉將軍得瑟極了。「子陽天賦異稟,將來必成猛將,怎么樣老李,之前跟你提的娃娃親,不再考慮考慮?」
我爹果然認真考慮一番,考慮的結果是親自上劉家把我揪了回來,順道把劉將軍臭罵一頓。
「老匹夫沒點腦子,下朝路上話都不敢跟你多說,竟然還想跟我家結親,你是嫌日子太安生了嗎!」
我眼淚汪汪捏著劉總在霽明掩護下悄悄塞給我的荷包,反抗無效被我爹拖回了家。
四、
霽明給過劉總很多荷包,荷包里通常裝著厚厚一疊紙,每張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劉總看這些字時,常常粉面微紅,又笑又罵,最后捂著臉埋進枕頭里。
我對此非常不恥,揚言要找我爹告發。我們這批孩子習字都是他教的,想起他的戒尺就手心幻痛。
「習字,是為了通書明理,你們這般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我學著我爹的腔調,在劉總床前背著手走了幾圈,劉總忍不住一聲嬌喝,翻身就朝我猛虎撲來。
被劉總按在地上撓癢癢求饒的時候,我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收到這樣的荷包。
我捏著它,坐在已經有點不熟悉的自己家閨房,一邊撫胸慶幸劉總不在,報不了往日嬉笑之仇,一邊忐忑荷包內容。
荷包里是首不倫不類的酸詩,我皺著眉看了半天,沒看懂。實在是寫詩和讀詩的人文化水平都不怎么樣。“抬頭望太陽,低頭思鯉魚”,什么東西?
但背面的簡筆畫我看懂了。
??(太陽愛心鯉魚)
合著劉子陽這廝是說他喜歡我。我心里酸溜溜甜絲絲的,在床上翻了個滾,像條被糖醋泡軟骨頭的鯉魚。
搞半天那昏招是他想出來的呀,可憐他爹爹平白替他挨了頓罵。不過如果是他想出來的,也可以原諒,畢竟他才剛剛十五歲,不成熟些也是正常嘛。
畢竟他對我也不錯,這些年常常給我買零嘴兒。
畢竟他長得還算氣宇軒昂,武功兵書學的也出眾……
畢竟我總要嫁人的,嫁誰不是嫁呀!
畢竟……畢竟,我也有點喜歡他。
不是喜歡劉總的喜歡,是像劉總喜歡太子那樣的喜歡。
我捧著臉埋進枕頭,劉子陽真是的,有話直說多好呀,還學太子給劉總告白那樣寫詩。他也不想想,我看得懂嗎?
五、
北狄來犯,我爹和劉將軍在朝廷上打起了擂臺。劉將軍暴躁脾氣,力主朝廷出兵把他們打的頭破血流不敢來犯,我爹思慮一番兵馬糧草,堅持主和韜光養晦。
兩個人吵得昏天黑地,兩派人差點大打出手。
皇帝氣的當場摔了折子,又吐了口血。滿朝文武這才慌了神,沒嘴的鵪鶉樣退了朝。
他們鬧得不可開交,小輩這邊卻照常交往。
每月逢十,醉仙樓都要留一個雅間,供我和劉子陽,劉總和太子霽明兩兩對坐,吃飯聊天。
霽明比我大一歲,比劉總姐弟小一歲,劉子陽對自己以后要叫他姐夫這件事非常不服,霽明就拿這事卯著勁兒逗他。
他們倆喝著茶劃了幾拳,霽明贏了,大膽提要求,「喊聲姐夫。」
「不喊。」劉子陽扭頭。
霽明帶著點笑,「當著師妹面呢,你得愿賭服輸啊。」
劉子陽把頭扭回來,不耐煩道「好好好,服服服,不過這個不行,換一個。」
霽明不笑了,「子陽,我麾下需要一個將軍。」
劉子陽也不笑了,直直地看著他。
「子陽,我們師門一脈,屬你最有天分,你替我出征,我保證劉總以后是皇后。」
劉子陽不看霽明了,他轉頭看劉總,一雙眼睛仿佛在說,「你就看中了這么個玩意兒。」
下一刻姐弟倆默契起身,一人給了霽明一耳光。
臉頰兩側受力均勻,霽明的腦袋晃都沒有晃一下。
我在心中暗暗嘆服,簡直想給他們鼓個掌。下一刻他們一人拉住我一條手臂,齊力把我揪了出去。
不愧是孿生,果然是一般人學不來的默契。
六、
劉子陽說他不是不愿出征,只是氣霽明對劉總心思不純。「娶我姐姐,這也算能做籌碼嗎?」
劉總說霽明蠢笨非常,不念舊情「子陽性情直率,又是我最親近的弟弟,怎么能要他去黨爭?」
鬧這一場究竟是傻,還是試探,誰也不知道。但沒過多久,封劉總為太子妃的圣旨就下來了。
皇后把她宣進宮里一番叮囑,「霽明是個傻的,都這么大了,走路還能摔得臉一邊一個紅手印。劉小姐是聰明人,霽明和你成親,本宮也放心。」
劉總笑著和她演了一出母慈媳孝,回家就同我破口大罵。
我夾了塊糖醋里脊塞進她嘴里。
到底我是我爹的女兒,多少遺傳了幾分小心。有些事只能忍,有些話不能說。
劉總臉皺成核桃,張嘴就想吐。但她還是苦著臉咽下去,只是接著連喝了兩盞茶。「小鯉魚,你明知道我最討厭酸甜口。」
劉家全家上下都討厭酸甜口,太子霽明也討厭。整個師門唯獨我和劉子陽口味雷同。除了吃食,劉子陽還有很多方面都同他們格格不入,卻與我分外契合,我因此將他引為知己,對他的品味大加贊賞。
一起廝混這么多年,加上劉將軍要求師門手足赤誠相待,我們彼此再了解不過。
不論喜好,還是性情。
劉總生平最恨兩件事,一是被人算計,二是被親近的人算計。
霽明平生最怕兩件事,一是外敵來犯,二是兄弟奪嫡。
七、
霽明寫了封我有生之年見過最長的信,光信紙就裝了七個荷包。
劉總打開一個,里面列了一堆黃道吉日,旨在讓她挑選婚期。她冷笑一聲,反手就連紙帶荷包扔進火盆里。
又打開一個,寫的是安王陳王步步緊逼,以及他對皇后作為的不知情。劉總嗤了聲「小人。」第二個荷包和信紙也進了火盆。
她就這么看一個,燒一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不屑,也越來越漠然。
看到最后一個她定住了。
霽明在向她邀功:「文有李,武有劉,兩家勢大,父皇引為大患。恰逢北狄來犯,父皇意欲傾劉氏而出,再趁回程斬草除根。幸有孤。」
霽明說,他阻止了他父皇除盡劉氏的想法,用的辦法是說他心悅劉總,非卿不娶。
劉總問我信不信,我當然不信。小兒女心思在帝王家,半個錢都不值。
劉總也不信。她呆坐了半晌,突然起身將我量了個底朝天,又翻出自己親手繡的紅嫁衣,大刀闊斧要改成我的尺寸。
她片刻就拆了只袖子,「太子妃喜服必須繡金鳳,劉總的嫁衣才能繡云霞鴛鴦。我反正穿不到了,干脆贈你做個玩物。」
第七個荷包劉總沒扔。她縫死它的開口,將它放進了從前收藏荷包的箱子里。
百多個荷包被主人整整齊齊碼著,都是上好的錦緞,一遇光線,流光溢彩,若一場恍然大夢。
兩小無猜換來個恩威并施。果然自古帝王多無情,好夢從來容易醒。
八、
劉總在十七歲這年嫁給了她十五歲時滿心滿眼的愛人。
霽明喜不自勝,一連遣人送來三個荷包,又說新房給她個驚喜;又說怕她早起會餓,花轎里放了蜜餞點心;還有一個柔腸百轉,大訴相思。
劉總沒說什么,卻把荷包收了起來。
大赦天下,無上殊榮,霽明一切都替她求了最好的。甚至因著她喜好民間婚禮,還偷偷在冊封后學著民間樣式,請來至交,小辦一場。
幾年里師兄師姐多已嫁娶,加上劉將軍夫婦和我小妹,院子里滿滿當當坐了三桌人。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的特色菜。紅彤彤的湯汁,密麻麻的花椒。霽明說這是蜀地名吃,人間一絕,一面大力號召在座的男女老少共同舉筷,一面自己先嘗一口,連聲稱贊,咋舌道此菜天上有、地下無。
席間只有我和劉子陽不吃辣,沒碰這太子親賜的人間美味。
太子霽明在菜里放了洗骨。
洗骨算不上毒,充其量算是種藥。一經服下,十二個時辰便能順著七經八脈遍布全身,把這一身血肉,洗得和新的一樣。
病人服下可生殘肢,肉白骨,習武人服下則功力盡失,內力全無,變成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
將軍府二小姐劉總出嫁第二天,興盛了三代的南隨第一將門一夜坍塌。
九、
北狄猖狂,步步緊逼,主戰派終于占了上風。劉將軍早在太子妃回門前就寫了折子稱病告老,皇上對前因后果心知肚明,痛快放了人。
正式下旨準備糧草的那天我爹帶著我到了將軍府。將軍府現今不叫將軍府了,門口的牌子早已撤下來,只等工匠送到便換上劉府的匾額。
洗骨事后,五師姐的富商夫婿連夜把她帶去游玩散心;三師嫂是江湖俠女,咬牙切齒帶夫君回了門派。
余下的幾個師兄師姐都在整頓行裝,準備去西秀國投奔劉夫人的弟弟。
我爹讓他們把我也帶走。他指指天,對劉老爹道,「對你,那位想要的是兵;對我,那位想要的是命。兩個孩子年齡也差不多了,讓子陽把理余帶上吧。」
比鄰而居快二十年,他們第一次像這般酣暢淋漓地聊天。我坐在一邊,靜靜看了半晌風將滿院花枝揉亂。
劉總出嫁前,總看著這些花讀詩,其中有一句她來來***,反復讀了很久。像是要把那幾個字磨碎,融進骨血里。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人心多變,世事無常。我突然有些明白,她嘆息的不只是花,還有人。
失了積累的人,失了前程的人,失了安寧的人,失了初心的人。
十、
我從沒見過劉總落淚。
她自小記喜不記愁,一雙眼睛亮的像上好的寶石,一嗔一笑,靈動非常。
哪怕太子設計,用洗骨一夜洗去劉氏多年榮華,她也只是眼眶通紅盯著霽明,淚盈于睫,卻咬牙不肯落下。
她從未以將門之女自居,卻堅守她以為的將門驕傲。
太子霽明說她三日不肯進水米,命我進宮勸她。
勸?如何勸?我心中冷笑,恨不能一掌將他拍得稀碎。
但我還是依令進了宮。
劉總住的屋子華麗非常。屋內擺設同她以前的喜好一般無二。
她沒有起身迎我,閉著眼睛窩在被子里,被面花團錦繡,胸口位置臥了只手掌大的白貓。
仿佛無邊的花海里落了雪。
我從沒覺得劉總這么白。攏在貓身上的手甚至比那貓渾身的皮毛還要白。
我也從沒覺得她這么瘦。短短幾日,整個人縮水般小了一大圈,伶仃的腕骨搭在貓身子一側,刺得我雙目生疼。
我不想再看,坐在床邊握住了那只手。
一碰到她,我眼中就生出淚來。
好涼,涼得嚇人。
劉總仍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她一動不動,仿佛只有我握住的那只手在微微發抖。
「我沒想到這就是他說的保劉家不死的法子。」她突然說,「小魚,我沒想到。」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干巴巴地說「活著就什么都好。」
她抖得更厲害,聲音痛苦極了「不是的。」
不是的。她說的對。武功盡失,對劉家滿門來說還不如死了。
為將者以戰死沙場為榮,以茍且偷生為恥。至少被暗殺在回程路上,還能自以為是死于敵軍,帶滿腔自豪下黃泉。
我俯身抱住她,「劉總,以前的路已經斷了,我們重新開始走吧。」
我陪她從晌午坐到傍晚。白貓睡醒跑出去的時候,劉總睜開了眼睛。太陽落到窗外樹梢的時候,她答應我會吃晚飯。
那雙眼睛因為消瘦而顯得更大,里面的光彩卻暗淡了許多。
「小魚,帶子陽去西秀吧。」
臨告別前,她最后說。
十一、
我爹讓劉子陽帶我走,劉總讓我帶劉子陽走。我和劉子陽也打算走。
但最后誰都沒走成。
宣旨的太監跑死了八匹馬,在東升西區的桃源鎮攔下了我們。
原來是北疆戰事吃緊,連損幾員大將,皇上命劉子陽即刻奔赴前線,力求逆挽狂瀾。
東升容不下劉家將,卻又離不開劉家將,多么可笑。
用完了劉家將,還要覆滅劉家將,多么可恨。
太監一走,我便撲進他懷里,「子陽,你說皇上會讓你回來嗎?」
他用下巴蹭了蹭我的發頂,斷然道「不會。」
下一瞬他湊到我耳邊親了親,「劉子陽不會回來了,但我會回來。」
天黑時分,桃源鎮下了一場大雨。
鶯啼新客,魚拍細沫,狂風驟雨也惜花,一朵琉璃承初雪。
十二、
噩耗傳來的時候我正在宮中逗貓。那條雪白的波斯貓是太子霽明送劉總的新婚禮物,我估計他送的時候,應該沒想到有朝一日它會長成波斯豬,還以把他的東西推下床為樂。
我聽劉總身邊的青荇姑姑同我講了半天太子霽明被貓氣的抓狂,偏又因劉總護著對它無可奈何的趣事,笑得停不下來。
突然青荇姑姑不講了,我一回頭,就見太子霽明立在門口,面色沉沉道「李瑜,前線傳來消息,劉子陽孤身闖敵營被俘,北狄人把他虐殺了。尸體即將抵達城外,想看的話,你可以去看看。」
我的眼淚刷得流下來。
不是難過,是高興。我相信劉子陽,他一定還活著。他自由了。
我身后劉總眼淚也刷的流下來。「求殿下準許妾身也去送家弟一程。」
劉總此時已經懷了四個月的身孕,霽明怕尸臭沖撞了她腹中的胎兒,執意不準,最后去看的只有我和劉老爹兩個人。
棺中人已經整理過儀容,穿了身莊重貴氣的寶藍色衣衫。縱如此,也慘不忍睹,面目全非。雙目被剜,耳鼻被割,臉上刺滿羞辱的文字,還用烙鐵燒焦了一片。
劉老爹大叫一聲,淚流滿面。
我拿帕子捂著臉,泣不成聲。
十三、
自劉總被賜婚,我們已經許久不去醉仙樓吃飯。
這兩年邊疆不寧,經濟衰退,往來的商隊幾乎絕跡,醉仙樓的經營很是勉強。
我同劉總來散心時,此處同原來相比已大為蕭條。醉仙樓的大廚換了,現在的招牌已經不是糖醋鯉魚,變成了剁椒魚頭。坐在雅間里的也不再是四個人,變成了兩個。
劉子陽送我的荷包經不住我的日夜把玩,已經舊的不成樣子。我找劉總要了個一樣的新荷包,把舊荷包妥帖地放進去,連同劉子陽臨走前留下的一縷青絲和我的滿腔相思。
我說,「劉總,我不喜歡吃剁椒魚頭。」
劉總說,「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吃辣,愛吃酸甜口。」
我說,「劉總,我不喜歡這桌布的藍色。」
劉總讓人把桌布撤下去,「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冷色,喜歡紅橙橙的顏色。」
我說,「劉總,醉仙樓越來越不好了,墻上提滿了酸詩,也不修整修整。」
劉總把我的位置從面對墻的換成了面對窗的,「我知道,你從小就不愛靜心寫字,喜歡熱鬧玩樂。」
她本就聰慧,又一向同我默契,我想她明白了我的暗示:子陽沒死,我們要走了。
我看著窗外,心說我這眼淚真是不聽話。「劉總,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劉總眼眶紅了,笑里帶了點哽咽,「傻子。」
十四、
我這輩子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嫁給太子霽明。
我爹被皇帝叫去一趟,回來后摔了圣旨,騰出手來指著我破口大罵,「孽障!我讓你去西秀待嫁,你偏要回來!你……」
我不忍一向最板正的李太傅為此難過,強笑道「我嫁了還不好?往后再沒人折騰您的胡子了。」
我連哄帶逼把他送走,一個人頹然倒在了榻上。
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摩挲著手里的荷包想了一整天。可是天黑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
皇上病重多日,他是想逼我爹效忠太子霽明嗎?還是他懷疑到劉子陽的尸體是假的,在瘋狂試探?
我賭不起,也不敢賭。
月余后我穿上嫁衣嫁了人。
浩浩蕩蕩,十里紅妝。我坐在轎子里一陣恍惚。
我沒有嫁給劉子陽。我嫁給了太子霽明。
十五、
太子霽明沒有碰過我。嚴格點說,他沒有進過我的寢宮內室半步。
我嫁過去當天,劉總早產了。她把自己摔了一跤,慘叫了一天兩夜,才在第三天破曉時,把孩子生了下來。
洗骨強行散去武功本就傷了底子,懷胎生子又是一場虧空,再加上郁結于心,精神不振,摔跤小產,生下這個孩子后,劉總的身體迅速衰敗下來。不多時便到了纏綿病榻,多睡少醒的地步。
她卻比之前高興了許多,還反過來安慰我。
「我護不住劉家滿門,可我守住了你。我很高興,鯉魚。」
劉總生產之前,皇上的身體就已是強弩之末。太子霽明助力除掉劉家有功,又新娶太傅之女,奉旨代理國事,一時間風頭無兩。
幾個王爺在太子代行皇權前就被打發去了封地,北狄戰亂也幾乎平息,到了談判議和的階段。這下霽明可以放心了,也許也可以滿意了。
山河錦繡,美人在側。
一切都如他所愿。
十六、
霽明登基后過了段時間,劉總的精神突然好起來。隔三差五便能起身到園子里賞會兒花,甚至還能陪著思奕玩鬧半晌。
男孩肖母,思奕長了雙同當年的劉總一模一樣的眼睛。不笑的時候也像笑著,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就流過了汩汩星河。
我很喜歡思奕,劉總身體不好,思奕又活潑愛鬧,皇上就把他養在我宮中,囑咐我好生照看。
思奕也喜歡我,除了「父皇」「母后」,第三個學會的就是軟軟甜甜地喚我「李母妃」。
我滿心希望劉總趕快好起來。到時候我就可以和她、和思奕一起,做很多有趣的游戲。
劉總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我卻慢慢高興不起來了。她似乎有些好過了頭。
劉總開始拽著我講起從前,激動亢奮得滿面潮紅,還拿出曾經裝荷包的箱子,拂去上面厚厚的一層土,驕傲得把那些藏品給我看。
最后她從柜子一個隱秘的角落里松鼠樣掏了半天,展示給我一個包袱。
里面是許許多多的空荷包,五顏六色,美麗非常。
劉總說「鯉魚,我好像有點喜歡太子霽明。」
十七、
在劉總好轉后被接到中宮的思奕又被送回了我這。這次倒不是因為劉總身體不好,而是因為霽明嫌思奕太吸引她的注意。
他們重又親密起來。霽明新登帝位,國務繁忙,但還是每日都去看劉總,喝她親手做的一碗羹。逢年節或百官休沐,便換上便服,拉著劉總從側門出宮玩樂。
思奕十一個月大的時候霽明暈倒在了朝堂上。他早就精神不濟,卻一直強撐著不肯讓劉總知道。
我突然想起十三歲那年,我握著劉子陽送的荷包傻笑時,阿娘同我說,愛人要小心,有些愛是甜味的毒藥。
劉總的毒,霽明吃的心甘情愿。
一切都發生得那樣快。
盡心盡力為思奕操辦一場熱鬧的抓周后,劉總停了催發身體精力的藥。之前的日子她透支了太多,如玉山崩塌般迅速一病不起。
霽明來看她一回,劉總沒有見他。
他沒有再來。
十八、
劉總死前誰也不肯見。
十月的夜色微涼。劉總窩在床上,蓋了厚厚的被。身側躺著一只大白貓,在燭火里安靜地眨著藍寶石一樣的眼睛。
所有侍從都被她遣了出來,在屋外跪了一地。
霽明站在最前面,他瘦了很多,整個人看起來都帶著苦味。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服藥,漆黑的藥汁連眼睛里的神采都涂沒了。
我攥了攥劉總前幾日交給我的荷包,小小的一顆藥丸堅硬得硌著我的手心。這樣圓潤可愛、像糖豆一樣的東西,卻是能須臾致命的毒藥。
劉總的最后一刻來得很快。如果有神的話,這可能是近幾年來他對劉總最大的仁慈。
她再也不用為她的愛人、她的親人痛苦了。不用再被對親人的愧疚和對霽明的愛撕扯,不用再體諒霽明的無奈以至于折磨自己。
他們彼此太了解,于是愛無法愛得毫無芥蒂,恨又無法恨得純粹。只好相互折磨,直到精疲力盡。
我把劉總的荷包轉交給慟哭的霽明,囑咐他找個無人的地方再看,然后步履踉蹌去了思奕的住處。
劉總不肯讓他守在門外。一歲的思奕尚不知事,此刻正在他的小床上甜蜜地熟睡。平和的呼吸引得小肚子一起一伏,還時不時砸一下小嘴,軟乎乎奶香香的。
我俯身親了他一口。眼淚順著腮頰,滑進他細小的頸子里。
冰涼的淚讓他睡夢中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我連忙直起身,胡亂抹著淚,許久,看著他甜美的睡顏,綻出個凄涼的笑。
十九、
泰者,安寧也。和者,和睦也。本是再吉祥不過的兩個字,結合起來,卻成了本朝話本里最不詳的年號。
嘉好末年冬,太宗黎哲崩,太子霽明即位,改元泰和。
泰和元年春,皇后病重,帝立皇嫡長子思奕為太子,以討歡心。
泰和元年秋,圣慈孝皇后劉總薨,葬于皇陵。
泰和元年冬,中宗霽明病重不治,傳位太子思奕,命宰相陳吳等八人輔政,后宮李妃撫養幼帝。
皇太后以淚洗面,直呼蒼天無眼。她一連數日探望皇帝,每次結束出門,面色都更灰白一分。最后一次,霽明同她爭論起來,竟然氣急攻心吐了血。
太醫在寢宮守了一夜,才堪堪吊住了霽明的命。
皇太后黯然,不多時便起駕前往恩德寺,自稱要「替皇帝和天下子民祈福」。
以上種種,我都是從霽明身邊的侍從處聞得。病重以來,霽明從不許我去看他,更不許思奕去。
「奕兒日后恐怕記不得我。等他大些,知事了,還勞煩小師妹口下留情些,莫讓他將他父王看做冷血無情的惡人。」
我垂首應下。
其實他不必囑托。他想說的,劉總早已經囑托過。她遞給我最后那個荷包時,喘著氣磕磕絆絆問我,「他害我滿門武功盡失,流離失散,我讓他日夜骨癢肉痛,年少早衰,鯉魚,你說我們兩清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她又要昏睡過去。迷迷糊糊間,喃喃道「清了,都清了。這些腌臜事,你別說給奕兒聽。」
泰和元年年末,中宗崩。幼帝思奕即位,時年一歲零三月。宰相陳吳等暫代主持朝政。次年,改年號為云慶。意為天人共樂,普天同慶。
二十、
思奕喜歡要親親。他喜歡我娘親,還喜歡我親,我哥親,我妹親,甚至連我胡子花白的爹也不放過。
可盡管他做出揪著太傅胡子要親親這種令人發指之事,也沒有一個人責怪他。
他是個皇帝,也是個孩子。
思奕生來聰慧。兩歲扎馬步,三歲識千字。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肩上有沉重的擔子,從來不哭,也不鬧,最多只是練功辛苦時纏著人要幾個親親。
我按著他的小腦袋給他擦汗,問他「奕兒,為什么喜歡親親?」
他奶聲奶氣地道「因為親親是喜歡的意思,奕兒喜歡被李母妃喜歡。」
思奕很喜歡他的兩個外公。一個是蓄著灰白一大捧胡子的我爹,一個是蓄著雪白一大捧胡子的劉老爹。
他也很喜歡他的兩個舅舅和一個小姨,也就是我的哥哥和妹妹們。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更多的親舅舅住在西秀。也不知道他們為了他,放棄了攻下東升,鞭尸霽明來報仇雪恨的計劃。
他更不知道,云慶二年武試的狀元郎,傳授他奇功心法的楊子留,就是他母親最親近的小弟弟,從他的父親和祖父手中死里逃生的劉子陽。
哦,還是他李母妃,也就是我,年少相知的愛人。
怪不好意思的。
我摸出袖子里的新荷包,上面用蹩腳的針法繡了對歪歪扭扭的鴛鴦,里面的詞句熱辣入骨,讀完像吃了滿桌火紅的川菜,一股小小的熱浪從我的胸口燒到臉頰,又慢慢蔓延開,蠶食侵占了我的全身。
二十一、
奕兒過完三歲生日后不久,我就死了。
確切地說,是太后李瑜薨了,而我變成武狀元楊子留從家鄉接來的夫人余禮,甜甜蜜蜜和夫君生活在一起。
多年過去,我早已不會因姓名是什么而糾結難過,卻意外得了好聽的姓名。我不再是李瑜,他也不再是劉子陽,可我們依舊兩心相依,攜手同行。
奕兒不知道詳情,他畢竟還太小,我只告訴他我要去恩德寺替他和蒼生百姓祈福,如果他皇帝做得好,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我就可以回來。
臨行前一晚他黏糊糊纏著我,「李母妃,親親奕兒再走。」
我俯下身吧唧親了一口他的左臉蛋,軟乎乎奶香香,實在好親。
小家伙又把另一邊臉側過來,「李母妃,還要親親這邊。」
我樂意至極,低頭給了他右臉一個香波,還附贈額頭一個。
奕兒找不到理由再留我,裹著被子滾到床里側,帶著點委屈道,「奕兒睡了,李母妃晚安。」
我失笑,伸手把他撈回來抱了抱,「奕兒晚安,做個好夢。」
子陽在屋外等得不耐煩,我一出門,便捏著我的臉蹂躪一番,「喜歡孩子?那也不能喜歡別人的孩子冷落我,到西秀咱們生一個自己的。」
他背起我越過宮墻,落地一回頭,看起來更氣了,鼓著臉頰像一條生氣的河豚,「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因為他冷落我!」
我捏捏他的臉,把鼓著的氣噗噗捏出來,笑了,「嗯,不冷落,絕對不冷落。孩子爹爹走快些,想去西秀游山玩水,還有好一段路呢!」
子陽滿意地哼了一聲,耳朵卻悄悄紅了個尖,傲嬌道「這才像話。」
我撒嬌不肯下地,他便任勞任怨得背著我,披著月光一步一步,大步走向我們的未來。
我們走過已經易主更名為「摘星樓」的「醉仙樓」,走過比鄰而建,紅門掉了些漆的劉府李府,走過少時盤下卻不曾打理的鋪子,走過當年泛舟放燈賞月的河。
年少種種,恍如一番綺夢;往后種種,尚有無盡風光。
霽明番外
自照顧我的青荇姑姑同我講了投胎一說起,我便覺得我是本朝最會投胎的人。我父皇是東升天子,母后是東升國母,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之位對我如探囊取物,說我是投胎王者毫不為過。
直到我被父皇送去劉將軍家拜師。
劉將軍一門多出猛將,武學淵博。我只當父皇送我拜師,是為了叫我強身健體,日后御駕親征,游戲沙場。于是我激動不已,拉著母后喋喋不休。
可母后卻說,劉將軍他們很危險,要我小心他們,還要我同他們家的小姐搞好關系。
真奇怪。他們會傷害我嗎?我可是太子誒,他們敢嗎?
他們還真敢。我拜師當日,就因為纏著劉大小姐被她揍了一頓。
我捂著肚子坐在花園里生悶氣。心想母后說的沒錯,這一家果然不是什么好登西。
我就是這時遇見了那雙后來深愛的眼睛。
劉總是劉府的二小姐,習武時總愛翹班,是以我拜師之日沒有看到她。
那雙比泉水還亮的眼睛從重重疊疊花叢里冒出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是隔壁李太傅家的千金。
因為她手里握著一本詩書。
也是這個時候,我知道她喜歡讀詩。
如果說接近劉大小姐是因為母后的囑咐,接近劉總就是不知不覺間無意的親近。
她家庭和睦,友人親密,情感豐富,又生的漂亮,一嗔一笑,靈動非常。原來劉總才是投胎王者,而我從前的日子過得那樣孤獨。
沒有人不喜歡光。愛上她,對我來說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母后一直催我同劉總成親。她說安王娶了郝將軍的獨女,平王娶了林尚書的千金,北狄近年也不安分,我要趕緊把劉家納作黨羽,發展勢力。
父王也催我同劉總成親,好順理成章把劉家的兵權轉移到我的手中。
我突然不想同劉總成親了。
我的愛不干不凈,我的婚姻森冷貪婪,我甚至不想她再愛我了。
于是我在照例小聚時半開玩笑邀請他們加入我的生活,果然他們憤而離席。
他們年少氣盛,心思純粹。我不該試探,更不該妄圖拉他們下水,是我的錯。孤家寡人,我天生就該獨自一個。
我是個自私小人。我明知這里燒著地域業火,可得知母后把劉總推進來,推到我身邊時,瞬間涌上心頭的是橫沖亂撞的喜悅。
既然無法分道揚鑣,是不是命中注定我們就要在一起?我欣喜若狂,寫了許多信差人送去。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劉總沒有回復我。但派去的人說她開始繡嫁衣。我揉揉臉,她一定是害羞了。
得知父皇要覆滅劉家是一個偶然。安王嘲諷地看著滿面訝然的我,譏笑我只是個躲在父皇母后羽翼下的雞雛。
如果說他的譏諷像指甲在我心中劃出一道血痕,被迫面對的真相就是貫穿我胸腔的尖刀。
我這雞雛毫無力量。雞雛的翅膀庇護不了任何東西,它只能去求助頭頂的父母。
父皇很不喜歡我兒女情長。好在還算心疼他的太子。
我跪了一夜,父皇終于松了口。條件是我親手讓劉家滿門服下洗骨。
我知道洗骨是什么,但我還是很高興。
在宮中生存這么多年,我最知道活著的價值。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死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可是我引導他們吃那道加了洗骨的菜時還是很難過。武功對劉氏將門意味著什么,拜師多年,我心知肚明。
我一面強作歡笑,一面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摻著洗骨的菜。
我真是臟極了,我竟然利用我們的婚事來下毒。
這菜實在是辣極了,真該用它來淬煉將我逐出師門的刀。
恨我吧。
我早知道我的愛將變得苦澀非常,但我還是低估了它能給我帶來的痛苦。
我本以為我的痛苦會來自于劉總恨我。
可最讓我痛苦的是她竟然恨上了自己。
劉總病了,劉總懷孕了,劉總好起來,劉總想殺我,劉總放棄了……
心腹太監一個勁兒地磕頭恭喜我,賀喜我,說皇后娘娘回心轉意了,心里還是有皇上的。
我假裝高興,賞了他一堆東西。心說蒼天啊,可憐可憐我吧,我就當他說的是真的,你也當他說的是真的,行不行?
可是上蒼不肯騙人。
劉總重又倒了下去。她再也不肯見我。
我突然無比想念她每天端給我的羹。
她做的羹不好喝,毒下的也不精明。宮中浸淫多年的我一眼便看得出。
可我愿受日日夜夜骨癢肉痛之苦,也不怕年少早衰活不長久。我奢望她原諒我,還奢望她愛我,如果這些都不行,至少陪我過完這一生。
她死了。
一切徹底無影無蹤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貪心。
那雙眼睛暗淡時我感到痛苦無比,可現在我只希望它亮著,哪怕極微弱極微弱的一點光,哪怕零星的這一點光還不肯照我。
多荒謬,榮登皇位以來,我最快樂的日子竟然是她給我下毒的那段日子。
劉總借李家小師妹的手給我送了解藥。
小小的一顆,聞起來苦澀至極。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劉總的眼淚也是這個味道。
這樣一想,解藥便不舍得吃。
我曾經多想長命百歲,開疆擴土,想到一面心甘情愿吃劉總的毒,一面喝了那么多太醫的苦藥。可此時此刻,我突然覺得活著也沒什么意趣。
我不再讓太醫來了。
毒藥迅速擊潰了我的血肉。
李師妹帶著思奕來看我。我沒讓他們進門。孩子自來不親近我。看到我這模樣該怕了。
除了政事,我大半時間都窩起來看當年我和劉總的情書。她寫給我的,我寫給她的。
一堆花團錦簇流光溢彩的錦緞荷包,裝著花團錦簇流光溢彩的韶華綺夢。
有些荷包她封死了開口。沒關系,我便跳過去。她不愿看的,我也不愿看。
我安排好了身后事。思奕繼位,朝臣輔政。李師妹愿意在宮中照顧思奕自然是好,她若是想走,我也囑咐恩德寺多行方便。
劉總那么疼愛劉子陽,我怎么能連他也保不住。
我病得越發厲害了。骨頭癢得像無數狗尾巴草在撓,肉痛得像穿了無數個洞,好讓那草伸進去撓我的骨頭。
我看不見了。又過了幾天,耳朵也聾了。
我想我是快死了。
不知道那黃泉路長不長?奈何橋遠不遠?陰曹地府黑不黑?
她早去了這些時候,有沒有害怕?
她等我了嗎?
不等也沒關系,我可以跑快些。下次投胎的時候我一定要搶在她前頭。這一世她的弟弟因為年齡總不愿意叫我姐夫,下一世我要比她生得早些,成長快些,好護她周全。
漆黑的世界突然亮起白光。我撲過去,又怕嚇著她。只好輕聲問:
嘿,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