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聽雨,一盞臺燈聚積的柔光里獨坐。思緒莫名的繞住了“五谷雜糧”這個詞匯。從小到大,一日三餐,不知吃掉多少糧食,卻從沒有認真的去想過五谷為何?雜糧又包含哪些名目?
書上說稻谷、麥子、大豆、玉米、薯類稱為“五谷”。所謂的“五谷雜糧”,泛指所有的糧食作物。再查薯類,竟然有十種之多。它們的共性是陸生植物,具有可供食用的地下莖或塊根。不耐寒,多在無霜季節栽培。
站在渭北高原上望出去,滿眼都是一個連著一個的粗獷的山塬,塬上難得有幾畝平坦的土地。倒是山坡間,纏纏綿綿地繞著一圈又一圈的梯田。這樣的土地上,麥子長得極其清瘦。豐茂是那些五谷雜糧。秋風吹來時,一片挨著一片高低不同的田地里,垂下發黃的葉子的是玉米,生怕別人看不到,高高地舉著紅彤彤的火把似的穗子的是高粱,糜子、谷子低調多了,悄悄地垂著頭,害羞一樣,躲在高粱地的后邊,蕎麥紫紅的枝干上,掛著一串串黑色的顆粒。洋芋(土豆)把地下擠得隆起一個個的土包,仿佛擔心人們會忘記自己……
這樣的時候,和這塊土地一樣渾厚的農人,那土坷垃似的臉上的皺紋,就會舒展開來,他們腦海里,就浮起那些可以讓他們混個肚兒圓的高粱面、蕎面饸饹,玉米面團子,土豆飯……
攪團
“玉米面,打攪團,養兒不如養老漢……”,童年的時候,我們常念的就是這首兒歌。
攪團原料有蕎麥面、高粱面、玉米面的很多種。最好吃的要算蕎面攪團了,剛出鍋的蕎面攪團,帶著半透明的青灰色,舀到湯碗里,吸溜的一下,就滑入喉嚨,真是爽口。若果在案板上攤成薄片晾好,呈現的是半青半透明的狀態,吃起來也跟蕎麥涼粉差不多了,滑溜,涼爽。是夏日最好的消暑佳品。高粱面的攪團,舀到碗里,是一團玫瑰紅,味道也很細膩。只是這兩種糧食產量和種植都較少,最多的,當然就是玉米面攪團了。
冬日里,黃土塬上的風,卷起房屋般高的黃塵,就像塬上開過一列列土黃色的火車,人剛走出屋門,耳朵就被吹得凍成了冰溜子,似乎一碰,就會當啷一聲碎掉了。于是,家家戶戶都掩實屋門,把土炕燒得熱乎乎的。晌午了,灶膛里點著火,風箱吧嗒吧嗒響著,水開了,女人一手執一根老搟杖,一手向鍋里撒面粉,那面粉要撒的均均勻勻,不疾不徐地用搟杖打散,要不就會形成難以熬熟的生面疙瘩。火候也要恰到好處,否則就成了夾生飯或者熬成一鍋焦糊。所以,攪團雖說是日常飯食,卻往往衡量著一個女人的是否能干。
有個廣為流傳的笑話,就是講一對母女,女兒去打攪團,做娘的去縫被子。一會,女兒喊叫:娘,攪團稠了,娘說:添些水,一會,女兒又說:娘,攪團稀了,娘說:撒些面。如此這般,最后女兒驚叫道:娘,不好了,鍋溢了。做娘的氣得罵:你這個瓜女子,要不是娘把自己縫到被子里了,非打你一頓——
這個故事,雖然是譏笑那些笨女人的,但也說明了攪團的難打。
上好的玉米面攪團,面色金黃,用搟杖一挑,上邊掛起的攪團不薄不厚,顏色澄明,嘗一口,綿軟適口,有玉米面特有甜味,這就差不多了,只需蓋好鍋蓋,再用文火燜一會就好。
吃攪團也有門道。先在老碗里,用鹽、醋、辣椒油、及用青蔥熟好的“炸鍋菜”調好湯汁,再從老甕里,撈出一碗蘿卜葉窩的酸菜剁碎,放入其中,然后沖入半碗滾水,立刻舀一勺熱乎乎的攪團盛入其中。那金黃的攪團,便被圍在一碗飄著紅油花的湯汁中,四周點掇著綠綠的青蔥和酸菜,真是色味俱全。吃時需將嘴貼著碗沿,用筷子撥拉起小小的一團,迅速一吸,那攪團呼嚕一聲,已經滑入胃腸,肚子里立馬感覺到一團溫暖。
年幼的孩子,喜歡的是用帶孔的瓦盆漏出的攪團魚,那一只只金色的小魚,一個個游入口中,吃到肚子已經鼓起,他們還站在案板旁,眼巴巴地看著盆里的魚魚……
吃畢攪團,鍋底還有一樣令人牽腸掛肚,那就是鍋巴,烘干的鍋巴金黃酥脆,用調好的湯汁在鍋內泡軟的鍋巴則是另一種勁道的美味,孩子多的人家,這丁點鍋巴,往往會引起一場戰爭。
有些外地人吃攪團時不明就里,端起攪團,不是順手用筷子一攪,弄成了一碗難吃的糊湯,要不就像吃面條一樣細嚼慢咽,當然就苦澀不堪。那時就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文革后,村里的八娘,用一鍋熱熱火火的攪團,給縣里派來的駐隊干部管飯,不想,這頓鄉人眼里的美味,被駐隊干部攪成無法消化的漿糊,哽在他的肚子里,次日,駐隊干部就怒氣沖沖地在田間地頭,開了一場批斗會,說八娘“給駐隊干部吃攪團,是反對駐隊干部,反對駐隊干部,就是不支持黨和中央……”嚇得八娘面如土色。
洋芋飯
渭北人把土豆叫洋芋。洋芋也是我們這里的主要作物。這里晝夜溫差大,光照充足,很適合洋芋的生長。特別部分山區,一年的無霜期很短,小麥要到七月以后才能成熟,而且產量不高,于是大多數地里,種的都是洋芋了。
洋芋也是這里人們飯桌上不能缺少的菜蔬和飯食。特別到了冬天,這里什么菜都沒有了,就剩下一些蘿卜大白菜和洋芋。所以,每年冬天,若是家里來了客人,那菜盤里,端上來的肯定就是醋溜洋芋了。
以前這里的人生活很苦。洋芋成了家家戶戶的主食,一天到晚,人們吃的不是洋芋糊涂,就是洋芋饃,洋芋疙瘩。人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多動腦筋,用一個洋芋,琢磨出許多吃法來改善生活。
就說最常見的洋芋菜饃吧,人們也把它弄出許多花樣來。最簡便的是把洋芋擦成絲,放入適量鹽末搓揉出水來,然后再放入面粉,做成稠稠的糊糊,攤到蒸片上,放入鍋里蒸二十分鐘,就變成潔白的洋芋饃,端出后稍微涼一下,蘸一點辣子水,吃起來光滑勁道的,有一股獨特的味道。后來不知道是哪個聰穎的女人,發現洋芋擦得越碎,做的菜饃就越光滑好吃,干脆找來一片廢鐵片,讓男人用釘子釘出密密麻麻的眼兒來,翻過來背面就成了一個特殊的擦子,擦出的洋芋都成了白色的汁液,這樣做出的洋芋饃,不僅更加光滑,而且更爽口,那些外地來的客人,第一次品嘗,總是吃了一還是想再吃一個,一個人就風卷殘云一般吃到裝菜饃的老碗見底,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主人總是熱情地再端上一大碗讓他放開吃……
另一種洋芋饃,做起了就有些費勁了,只有在陰雨天人們不能下地時,才把那些雞蛋大的小洋芋蛋洗凈,連皮放入鍋里煮熟,撈出后剝去外皮,用搟杖細細地搗爛成泥,放入適量的鹽,椒葉末,和入面粉,再搟成薄片,貼到小鍋里烙熟。等鍋蓋揭開,滿屋就都彌漫著一種特別的香味兒,勾得人們肚子里饞蟲蠢蠢欲動。女人們近水樓臺先趁熱切下一片塞到嘴里,在那清香的味道里,露出一臉的愜意。
冬天,屋外大雪紛飛。土窯里的人們坐在炕上,享受著那土炕的溫暖。這時節最適宜吃那溫暖人的燜洋芋了。洗凈的洋芋切成小塊,炒鍋里放少許油,經過一陣煎炒之后,把水加到剛剛漫過洋芋塊,再放入適量椒葉、鹽,旺火燒開后再小火慢燉,等洋芋煮面了,湯汁也不多了,就在洋芋上邊覆蓋上一層面粉,再燜良久,水干后把洋芋面粉拌勻。出鍋后但見那一個個的洋芋塊上,沾滿白白的干面粉,香味撲鼻的,一口下肚,渾身都熱乎起來。
饸饹
外地人聽到饸饹,怎么都不明白這是啥東西。
那時候,很多村里,都有幾個饸饹床子。饸饹床子一般用上好的紅木制成,一段兩米多長的木頭,兩邊各一米的部分,削成碗口粗的方形,中間一尺多長的部分,要留一尺多粗,中心刻一個碗口粗的圓洞,底部安裝一個分布著很多粗細跟粉條一樣的小眼的鐵片。這根木頭上,又用鐵鏈連接著一根椽子粗的木杠,它中間有一個活動的碗口粗的圓芯,壓饸饹時,把面放入圓洞里,再把芯子壓在上邊,人就坐在杠子的一頭使勁下壓,那面就變成粉條粗細的長條,連續不斷地流下來,落入開水鍋里,很快就翻滾上來。撈出后,在冷水里透涼,就是饸饹了。
饸饹可以用麥面、高粱面,蕎面。
***高粱面饸饹很復雜,往往是冬天的早上。女人燒好開水,然后把高粱面放入小鐵鍋,灶下生起火,然后一邊把開水放入高粱面里,一邊快速揉動,等面和勻了,也燙得半熟了,成了一團玫瑰紅,就快速起鍋,在案板上搓成長條,切段,放入鍋內蒸熟。然后趁熱放入饸饹床子壓成饸饹,吃時用蔥熟一些“炸鍋菜”做調料,再放上辣椒,鹽醋,盛在小盆一樣大的粗瓷老碗里。吃飯時一家人圍坐在炕上,喝一口玉米穇子,吃一口高粱饸饹。在那個年月,算是一份美味了。
麥面饸饹和蕎面饸饹******相同,都是在水中放少量的灰水(以堿性植物灰條和蕎面桿燒成的灰泡出的水),把面合成軟硬適當的面團,反復揉到光滑勁道,再放入安置在鍋上的饸饹床子里,這樣的饸饹,壓起來很費力,經常需要兩個人一起壓才行。壓出來的饸饹,直接進入滾水里,翻滾一陣就熟了,需要在冷水里透涼的。
麥面和蕎面饸饹,吃時都要煎一鍋臊子湯。一般是用豆腐,大白菜,或者熟蘿卜片,假入墻洞里還有存留的熟肉,就切一點丁、和蔥末一起投入鍋里。這都是待客時才吃的美食,平日是難得吃到,尤其是蕎面饸饹,算是珍品了,鄉里人辦婚喪大事時,才舍得在早上用它招待客人。蕎面饸饹如果配上羊肉腥湯,那羊肉膻腥的滋味,和蕎面饸饹特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簡直就絕了,那種味道,讓人吃了感覺說不出的舒坦,好像得到了最大的享受,一輩子能吃一頓羊肉饸饹,也就算沒白活了。難怪有些地方的人,站在高高的山峁峁上時就忍不住吼幾句:蕎面饸饹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
粘飯
記得童年,每年一到端午的前夜,家里就要做上一鍋粘飯。粘飯是用上好的粘糜子***的。這種黃土高原特有的一種作物。它不挑剔土地的豐腴貧瘠,生長期短暫,正好填補了夏收到秋種之間的`這段空白,調劑了土地的使用,也豐富了這片土地上的物產。
每年村里的小麥收割后,農人就抓緊時間,耙耱了麥地,種上糜子,不幾天,一場雨過后,那糜子就一行行綠茸茸地長滿了地。不多久,就抽出一個個的披頭散發似的穗兒,垂下沉甸甸的頭。
到了秋天,秋風連吹幾天,吹得滿地的糜子都金黃了。農人割回糜子,碾打干凈,便有了一粒粒金黃光亮的糜子。再拿到碾子上,碾去外殼,就變成黃燦燦米粒。
糜子粘飯并不好熬制。很多人家,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奶奶,親自上陣。把幾碗碾好的糜子,仔細淘洗干凈,一粒粒呈現出金黃形狀,然后放進滾水里頭,文火慢慢熬制。麥秸在鍋下呼呼地燃燒,柔軟的火舌吮舔著墨黑的鍋底,風箱啪嗒啪嗒有一聲沒一聲地響著,鍋內,發出一陣陣咕嘟嘟的聲響。孩子拉著風箱,卻開始打著盹兒,頭一下一下向前點去……
醒來時,卻已經在炕上了,一股糜子特有的粘稠香味,濃濃地灌進鼻子里。只見奶奶已經把一碗金黃的米飯,端到炕頭上了。那粘飯,被抹得平平的,上邊滴入些許色白澄明的槐花蜜,泛著一種光澤。誘惑得孩子饞涎欲滴,拿起筷子照著奶奶的樣子,順著碗沿,夾起一團放入口里,于是,一種滑溜、甜蜜的味道,便從舌尖滲入靈魂深處,那種感覺,真是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啊……
而熱心的鄉里人,是最愿意讓別人和自己一起分享這種幸福的。端午的清早,大媽們就互相贈送著自家的粘飯。說來也奇怪,雖然原料都一樣,可是不同人做的粘飯,味道還真不一樣。互相的品嘗,便變成了一種端午的盛宴。
糜子還能***一種干糧。上好的糜子,磨成粉,溫水和好以后,放在案板上發半天,然后一個個地團成糕點大,鐵鍋用油擦過,就把壓扁的糜子面團放入鍋內用溫火慢慢烙,等烙出深黃色花紋來,就取出,放入蒸鍋里,蒸半個小時,再在鍋里捂一夜就好了。端出來后能看見,它外面凝結起一層細細密密的、像蜜汁一樣的汁液,吃起來就像抹了一層蜜。
與糜子干糧味道相似的,還有玉米面團頁子。只是它要松軟得多了。它一般都是用溫水把玉米面和松松軟軟的,再把面盆放在溫水鍋里發酵一夜。等面發得脹鼓鼓的,就在蒸片上攤成半寸厚,放入鍋內蒸熟,就成了玉米面團頁子,它看上去是金黃金黃的,用刀切成一個個方塊,就能看到里邊像海綿一樣,充滿小米粒一樣大的氣孔,用手捏起來松松軟軟的。味道也很甜。可惜做起來不容易,難得吃到。
家鄉的人,就靠這些粗糲的五谷雜糧,充實了肚腹,度過一年又一年的日月。如今,幾十年過去,留在鄉村的人一年少于一年了,山坡地都退耕還林了,塬上的田地也變得整齊劃一。春夏,滿眼都是小麥,秋天,則是連綿不斷的玉米,其間是一塊塊蘋果園。像高粱,糜子、谷子、蕎麥這些耕種和收獲都很麻煩的植物,都消失了,人們平日吃的都是雪白的面條蒸饃,五谷雜糧倒成了稀罕物,偶爾在城里看見有雜糧食府,那些味道,似乎又不是昔日那種土樸的醇香。只有鄉里人婚喪嫁娶的時候,你才能品嘗到那些原汁原味的正宗雜糧。這樣的時候,你就會看到那些平日在城里生活的中年人,都回來坐在八仙桌旁的長板凳上,拉開架勢,端起一碗蕎面饸饹吃得酣暢淋漓的,讓人不由莞爾一笑,有些東西的魅力,真的不是時間所能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