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薄魇褡釉萍磽P雄,這是唐代劉禹錫在其《陋室銘》中為天下樹立的精神標桿。
揚雄是西漢大儒,他支持過王莽為天下做事。當時整個社會上層幾乎都支持王莽做事,但因社會條件和個人才具限制,王莽最終沒能做成事;但是,揚雄從來不阿諛奉承王莽個人——這就是西漢大儒與后來那些持“篡漢”和“竊國”論腐儒們的器局區別。
揚雄的獨特之處,還在他的成長路徑。古蜀文明,以今天“三星堆文物”為證,完全可與夏商文明媲美,青年揚雄是通過行走與游學來熟悉這個文明的,然后從古蜀文明走向首都,登臨當時的文化高地長安,從而形成一道璀璨的文化風景——歇馬獨來尋故事,文章兩漢愧揚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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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儒揚雄的相遇,像是久別重逢。
那天到達郫都區友愛鎮已是挨邊年底了,工匠們還在有序地修繕揚雄墓園。很難想象,我曾在《漢書》《不列顛百科全書》等典籍中多次邂逅的文化巨擘,竟然從這里開始溯回到了兩千年前的時光——揚雄以家鄉為原點,一步步走向長安,從儒雅俊秀的學子,到傲然風骨的大儒,一生傳奇如謎。
他與司馬相如、班固、張衡一起躋身“漢賦四大家”。北宋史學家司馬光評價揚雄:“揚子云真大儒者也!孔子既沒,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誰?”歷史風云變幻,那封土堆呈圓形的漢墓,成了揚雄傳奇人生的最后謎底。
郫都,位于成都西北部,歷史上既是“望帝”杜宇、“叢帝”鱉靈建都立國之地,亦是古蜀文明的發祥地。《說文解字》中說:“郫,蜀縣也。從邑,卑聲。”在揚雄生活的那個年代,郫都有一個正式的稱謂,叫“蜀郡郫邑”。實際上,“郫”作為古蜀國時期的一個地名,最早見于揚雄的《蜀王本紀》。
從郫都開始,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維度,我的追尋與拜謁,是想一步步貼近西漢大儒揚雄,去承接中華傳統文化的浸潤,聆聽歷史的回聲。
一
歷史的深處不僅迷霧重重,還往往藏著太多隱秘。何況,揚雄已是兩千年前的前塵往事了。我能夠找到的史料稱:揚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漢族,西漢官吏、學者。西漢蜀郡成都人,或是蜀郡郫邑人。問題是,“蜀郡成都”與“蜀郡郫邑”,地域都過于寬泛了。
眾所周知,秦置蜀郡,漢承秦制,蜀郡的行政區劃是以成都一帶為中心,所轄范圍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有所不同。而郫縣呢,是古蜀國的都邑,轄地曾經涉及如今的郫縣、溫江、彭縣、灌縣一帶。好在,相約郫筒街道泰和園座談,當地學者紀國泰、衛志中、吳華章等人一一為我打開了揚雄的身世背景。
揚姓在郫縣的始遷祖是揚季,他幾經波折從衡山郡的廬江遷到郫縣的白鶴里安家落戶。到揚雄的父親揚凱,已是四代單傳,他娶上李氏于宣帝五鳳四年也就是公元前53年生下揚雄。因此,揚雄的出生地是在郫縣五陡口亭白鶴里。按照“五家為鄰,五鄰為里”,里就是村,白鶴里即白鶴村。白云蒼狗,滄海桑田。白鶴里只是古時蜀中的一個地名,如今的全稱應是“成都市郫都區友愛街道子云村”。
揚雄,字子云。無論是友愛街道的“子云村”,還是“子云學?!?,都是家鄉人對揚雄最好的紀念,還有對傳統文化的呼應。然而,揚雄當年求學卻幾經輾轉:首先是去臨邛拜在林閭翁孺(揚雄的舅姥爺,不僅精通四書五經和諸子百家,還對古文奇字與地方方言頗有研究)門下;后來,在林閭先生的引薦下,才去成都石室文學精舍師從嚴君平先生(西漢道家學者、思想家)。
如果說,林閭先生只是家庭教育的范疇,那成都石室就是公學教育了。漢景帝時,蜀地自蜀郡太守文翁開辦學宮,開公學教育之先河。后來,漢武帝號令天下郡國效仿蜀郡,設立官學、興辦學堂?!百x圣”司馬相如在赴京師游宦之前,就曾在石室講堂執教。
揚雄少年好學,卻有口吃的毛病,但一旦誦讀《詩經》等“經文”,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對文字語感極有天賦,在郫縣、臨邛,乃至成都都出名。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屈原的《離騷》《惜誦》都是揚雄的最愛。他熟讀之后,開始模仿司馬相如的語言與結構嘗試創作,先后創作了《縣邸銘》《玉佴頌》《階闥銘》等。他的文才,經常受到嚴君平先生的贊許。
在倡導“儒學治國”的西漢,從武帝開始,每一個被推舉入仕的學子都必須明習經學,仕考用書是儒家的“五經”(《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讀書人憑著“通一經”就能成為經學博士,或者進入仕途。若是揚雄以自己的聰慧刻苦,按照正常的路徑去走,入仕根本不成問題。
偏偏,他沒有。
套用當下的話說,揚雄在成都石室只是個旁聽生。其實以他的表現與才華,也有進入“統招”的可能。出乎意料的是,當他的老師嚴君平先生離開石室時,揚雄也跟著離開了。
《漢書·揚雄傳》載:“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揚雄的好學與率性,從青少年時期就開始顯露。這,也是他能夠走出石室進行游學的前提。
二
發源于四川岷山的岷江,既是長江上游的重要支流,亦是蜀地重要的河流之一,全流域均在四川境內。那出自弓杠嶺的東源和出自郎架嶺的西源,不僅發軔了岷江的波濤奔騰,也孕育了深厚而燦爛的古蜀文明。
自成都沿岷江南下,是蜀郡太守李冰燒崖劈山修筑的岷江道,可達宜賓。白露一過,揚雄沒有選擇南下,而是以成都為原點,往北向著都江堰、彭州、德陽、綿陽方向行走。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在李冰沒有在岷江中段修筑堤堰之前,成都平原曾是一片水患之地。揚雄這才明白蜀王杜宇選擇都城建在郫縣的原因——郫縣是成都平原的中脊線,地勢明顯高于成都、金堂、新津。
揚雄的行走與游學,完全是一個人的旅程。他循著李冰的足跡走到什邡,到章山拜謁李冰,還去了汶山、鳳儀、阿壩、羌寨、巴谷多神山,甚至為了深度體驗,他又去了秭歸和汨羅江,去向“楚辭”的創立者屈原致敬,去感應“中華詩祖”“辭賦之祖”的加冕。
是揚雄不食人間煙火嗎?不是。他每到一地,孜孜以求地訪問,不恥下問地考證,不知感動了多少人士。進入岷江后,古蜀人從岷江上游土著部落的興起,以及蜀地文明從蜀山氏、蠶叢氏,到柏灌氏、魚鳧氏、開明氏不同時期的發展,一步步在揚雄腦中明晰開來——成都平原是四川盆地西部的沖擊平原,當地人稱“川西壩子”,在成都平原發軔形成的古蜀文明,完全能夠與中原夏商文明媲美。而成都,無疑是古蜀文明的中心。
漢代的行政制度,基本上承襲秦朝,蜀郡仍然是蜀郡。蜀地置益州刺史部,治成都。成都作為蜀郡首府,以產錦聞名,紡織的圖案、紋飾,均以鳳凰、鸞鳥、麒麟等瑞獸與祥云瑞草為主,精致、絢麗,朝廷在此地設有專管織錦的官員,所以又稱“錦官城”或“錦城”。
西漢時期,益州管轄漢中郡、廣漢郡、蜀郡等八郡一百一十二縣七道。而蜀郡管轄成都縣、郫縣、臨邛縣等十三縣和湔氐道、嚴道??な?,為郡的最高長官。在沒有行走游學前,揚雄很難有成都平原地勢從西北向東部傾斜的感覺,以及岷江、沱江水系系統的概念,對行政區劃更沒有清楚的認識。
回到成都,揚雄沉浸其中的,是巴蜀一條歷史的河流——那地理的、人文的、經濟的典故,像河流里的浪花,一波波向他奔涌而來。而這些浪花,又內化于心,在揚雄筆下流淌:“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彌望,郁乎青蔥,沃壄千里。上稽干度,則井絡儲精;下案地紀,則巛宮奠位。東有巴賨,綿亙百濮。銅梁金堂,火井龍湫……俎飛膾沈,單然后別?!保ā妒穸假x》)
那是怎樣的波光啊,一圈一圈地漾開,成都的歷史脈絡都在顯影。揚雄的《蜀都賦》只有2000余字,卻言辭優美,意境深遠,寫出了成都的深厚與秀麗,對巴蜀的地理、經濟狀況,以及成都的城市面貌進行了全面觀照。
我的好友黃劍華兄,既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研究員,亦是研究揚雄的學者,他在《西道孔子大儒揚雄》中說:“揚雄撰寫的《蜀都賦》獨具匠心,氣勢宏大,景象萬千,可謂別開生面,為后來文人們寫作京都大賦開創了先河。譬如東漢班固寫《兩都賦》,張衡寫《二京賦》,西晉左思寫《三都賦》,很顯然都是受到揚雄的啟發,是以《蜀都賦》為模式的。”
無疑,《蜀都賦》是一篇讓揚雄名聲大振的代表作,為他后來游學京師,以及命運的轉折埋下伏筆。
三
對于長安的認識,揚雄完全是從游學開始的。
長安,處在關中平原中部,渭河以南,四面依次有函谷關、武關、大散關、蕭關,可謂是“阻三面而守”,寓意“長治久安”的都城。從成都去長安,主要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秦惠王時期蜀王開鑿的金牛道,一條是得名于米倉山的米倉道。然而,米倉道不僅一路峭壁峻嶺,還有猛獸出沒。揚雄一路循著有關蜀王的傳說,選擇走金牛道去了長安。
幾經波折,揚雄還是在長安落下腳跟。經成都石室的同窗好友、在皇宮任“值宿郎”(即掌管皇宮夜間警衛事務)的楊莊引薦,揚雄在侍中王音府中做了“門下史”(相當于王音的私人幕僚)。王音雖然沒有像王太后的親兄弟王鳳、王崇等人一樣晉爵封侯,卻也是太后王政君的堂弟。當時,正是成帝劉驁即位后,王氏外戚勢力最大的時期。王音不僅是皇帝的近密之臣,還是一位正直的學者,他對揚雄的才華非常賞識。
此后,揚雄有幸結識了非常仰慕的京師名儒劉向和他的兒子劉歆。劉向是漢高祖的弟弟楚元王劉交的四世孫,博學多才,青年時期就被宣帝提拔為諫議大夫、給事中。他不僅最早接受《榖梁春秋》,還在未央宮石渠閣給大臣講論“五經”。在朝廷,劉向相當于國家圖書館與國家檔案館館長的職務。劉歆呢,協助父親做“領校秘書”,等于是做父親的助手,主要領?!拔褰洝薄T俸髞?,揚雄做夢也沒有想到,經王音、楊莊舉薦,他進入未央宮做了皇帝的“待詔”。
能夠以寫文章安身立命,是揚雄夢寐以求的生活狀態。
只是,揚雄從郫縣走進未央宮時,已過而立之年。
侍郎、常侍、侍中,都是廷臣,也就是皇帝身邊的文職官員。他們的主要職責是負責掌管皇上的文史典籍,以備皇上問對;同時,還要負責外朝奏章的進奏,替皇上審讀,經過皇上認可,再由中書頒下。而揚雄,只是待詔,與他們相比,等于是既沒有職位又被人遺忘的“另類”。好在,揚雄平時能夠通過劉向與劉歆父子在未央宮石渠閣、天祿閣接觸與讀到更多的典籍。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睋P雄讓廷臣引起關注,是隨成帝劉驁去甘泉山泰畤祭天帝,并且作《甘泉賦》受到皇上的贊賞。倘若成帝去甘泉宮,是為祭祀天帝,顯示皇權的神圣,而去黃河之濱的汾陰后土,是為祭祀地皇,祈求賜子。揚雄作《河東賦》,心中可謂一波三折,從隨駕出行到東渡黃河祭后土,繼而游介山、登龍門、觀鹽池、上歷山、望西岳、尋殷周遺跡,皇上巡游的成分似乎比祭祀的比重要大得多。如果說,祭祀后土是一種神秘的感召,那么巡游呢,是皇恩浩蕩嗎?
但畢竟,揚雄要寫的是御用文章,要在規則中行走。即便心中有一些想法和聲音,以及不能接受的事實,都必須擺脫或者過濾掉,若非要表達不可,也只能采取隱喻。在《河東賦》中,揚雄煞費苦心,他用晉文公發憤圖強的故事、大禹鑿山治水的精神、虞舜勤政愛民的事跡,還有前朝開創的盛世,勉勵成帝劉驁做一位令人敬仰的明君。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祭祀,戰爭,在春秋甚至更早時候,就是上升到國家層面的政事。而帝王們把狩獵作為鍛煉和檢閱軍隊的最好形式之一。無論是春蒐、夏苗,還是秋狝、冬狩,都能看到天子王侯按時間節點在上林苑圍獵的身影。
上林苑,位于長安郊外,地域遼闊,崗巒起伏,水系發達,渭河、涇河、灃河、澇河、潏河、滈河、浐河、灞河川流其中,不僅建有御宿苑、宜春苑、長楊宮、五柞宮等宮殿,還豢養放逐狗熊、麋鹿、野豬、野兔等動物,以供皇家狩獵。而負責上林苑管制的是羽林軍。
整個狩獵過程的鋪張,讓揚雄感到震驚。他的所見所聞,只是成帝劉驁身邊一條渠道的內幕,而整個朝廷又是怎樣的奢靡呢?震驚之余,更多的是憂心忡忡,以及惴惴不安。
揚雄覺得,以他當時的處境,忠言怎么去表達,應是智慧與技巧問題。他作《羽獵賦》給自己定了一個限度,在形容狩獵活動的盛大壯觀與對皇家歌功頌德的背后,隱藏著對奢侈與擾民行為的“諷”的成分。揚雄選擇綿里藏針,來表達一個文人對國家和百姓的殷殷之情。他期許的皇上,是防止奢侈而改變狩獵計劃,擔心窮苦百姓而開倉濟貧,***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懷江山社稷、處處為黎民百姓著想的圣君。
然而,成帝劉驁真正讀懂了《羽獵賦》嗎?他只是被揚雄辭賦中的溢美之詞蒙蔽了眼睛。但如果揚雄的辭賦沒有到出類拔萃的程度,漢成帝劉驁怎么會把他從“待詔”轉封為“黃門侍郎”呢?!
作為辭賦作品,揚雄的《甘泉賦》《河東賦》《羽獵賦》《長楊賦》當時堪稱代表,一直在儒生中傳抄誦讀。從中不難讀出揚雄對司馬相如的尊崇,以及對他辭賦作品的偏好。
揚雄萬萬沒有想到,御用文人這碗飯也不好吃。因為,他在皇宮耳聞目睹的不僅是皇上的荒淫無度,還有外戚的腐敗與朝臣之間的爭斗。所有這些,儼如孤獨郁悶的種子,開始在揚雄的心中生長。他覺得,辭賦的華美之中藏著掖著的那點譏諷與勸諫根本于事無補。上不能痛陳時弊,下不能為百姓***,這與隔靴抓癢又有什么區別呢?!
“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正如揚雄在《法言》中自省說,不諷不勸的辭賦只是雕蟲小技而已。于是,他沉浸在諸子百家學說之中,開始著書立說。
四
很明顯,隨著朝政的日趨腐敗,西漢王朝中后期已經在走下坡路。成帝時期,與宣帝時期根本不能同日而語,到哀帝、平帝時期更是每況愈下,政治黑暗,民生凋敝。尤其以太后王政君為代表的外戚集團專權,以及皇親國戚、官僚之間的政治斗爭與利益沖突,直接導致皇權懦弱、社會兩極分化,也為王太后的侄子王莽一步步進入中央政治權力核心埋下伏筆。
盡管如此,揚雄“位卑未敢忘憂國”:“臣聞六經之治,貴于未亂,兵家之勝,貴于未戰。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為國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亂未戰,以遏邊萌之禍。”揚雄《上書諫哀帝勿許匈奴朝》中談古論今,諫言要重視匈奴單于來朝歸服,這是漢王朝改善與匈奴關系千載難逢的機會。
揚雄針對時弊的箴文,不僅涉及西漢的官制,甚至是皇上。比如:《十二州牧箴》《二十五官箴》《廷尉箴》《酒箴》等,不勝枚舉。作為一名御用文人,面對波詭云譎的政治斗爭,他沒有忘記諫諍之責。
“德治、仁政”,是先秦儒家提出的德政思想。揚雄即使在著書,也不忘表達政治勸誡。他在《法言·先知》中,從積極的意義上對執政理念和廉政思想提出自己的觀點:“或問:‘何以立國?’曰:‘立政?!唬骸我粤⒄??’曰:‘政之本,身也。身立,則政立矣。’……”“君子為國,張其綱紀,謹其教化。導之以仁,則下不相賊;蒞之以廉,則下不相盜;臨之以正,則下不相詐;修之以禮義,則下多德讓。”
揚雄雖然供職于朝堂,但是地位卑微、生活窘迫。準確地說,他的俸祿只有四百石,連一個縣官的工資都不到,多年過著拮據與困頓的生活——“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飧。”(《逐貧賦》)揚雄寧愿過著緊巴巴的日子,也不去趨炎附勢。皇帝都換了,揚雄仍然在黃門侍郎的崗位上原地踏步。
流布民間關于揚雄清貧的故事更多。相傳,有富商巨賈聽說揚雄著《法言》,想留名其中就想方設法去賄賂他,卻被揚雄嚴詞拒絕……
這,只是揚雄清廉高潔的一面,他的家庭的痛楚與悲涼,又去向誰說?揚雄剛到長安站穩腳跟,父親就去世了。父親尸骨未寒,母親又追隨父親而去。后來,白發人送黑發人,他先后送走了兒子揚爽、揚烏……命運如此悲慘,真是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步。那塊生養揚雄的故鄉大地,竟然成了他埋葬親人的地方。
然而,在揚雄心目中,百姓的疾苦更甚。揚雄希望看到的理想社會是:“老人老,孤人孤,病者養,死者葬,男子畝,婦人桑。”(《法言·先知》)他用文字為天下百姓描繪了一幅安居樂業的生活圖景。
五
新莽元年,也就是公元9年,王莽廢孺子嬰(劉嬰)自立,稱國號為“新”,宣告西漢王朝滅亡。這一年,揚雄已年過六旬,他作《劇秦美新》正是史稱“王莽改制”時,意在勸王莽吸取秦朝暴政的教訓,開創新政,惠澤于民。問題是,王莽執政,雖然推行了“田制”“幣制”“官制”“鹽制”等一系列改革,試圖建立一套符合儒家治國理念的國家制度,但在運行實施中是與現實脫節的,始終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并一步步走向衰亡。
出乎意料的是,揚雄一篇例行公事的應景之作,竟然就成了數以萬計的“頌莽”之作中的代表作,廣為傳抄,這應與當時盲目的追捧不無關系吧。令人懊惱的是,文章傳開后,揚雄發現許多人都是誤讀了他的文字。至少,他沒有聽到解讀到位的聲音。
或許,是王莽改制的失敗,抑或他在歷史上的備受爭議,南宋以后許多學者對《劇秦美新》提出異議,說揚雄是在美化“王莽篡國”。想必,這是對揚雄最大的誤讀。想想,如果揚雄對王莽吹牛拍馬,他還會只是“中散大夫”的職位嗎?如果他是阿諛奉承之人,會在寫賦之外,還寫《十二州牧箴》《二十五官箴》等文嗎?
顧名思義,箴即規誡。揚雄在朝政混亂、政治氛圍兇險的情況下,還在不住地向皇帝提出勸諫。
“及莽篡位,談說之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雄復不侯,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恬于勢利乃如是。”(《漢書·揚雄傳》)在當時,王莽從一位“內圣外王”的權臣,用“符命”“君權神授”而稱帝。凡是參與“符命”活動為王莽制造輿論的,一個個都加官進爵。唯獨,揚雄“詘身,將以信道也”,沒有參與其中。此前,稱王莽能夠安定天下,寫《安漢公功德頌》的是陳崇與張竦,也不是揚雄。在同僚看來,揚雄的清高與固執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世儒或以《劇秦美新》貶之,是不然,此雄不得已而作也。夫誦述新莽之德,止能美于暴秦,其深意固可知矣。序所言配五帝、冠三王,開辟以來未之聞,直以戲莽爾。使雄善為諛佞,撰符命,稱功德,以邀爵位,當與國師公同列,豈固窮如是哉!”我同宗的先祖洪邁在《容齋隨筆》中如是說。拋開洪邁的官職,他稱得上是士大夫,他是讀懂了揚雄“劇秦而不劇漢,美劉而不美新”的用意,以及“偷梁換柱”地對王莽進行戲弄的。如果揚雄善于逢迎討好,他的生活境況也不至于那么窮困潦倒了吧。
歷史就沉積在那里,我們去解讀時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與準確的判斷,評價時更要做到允執厥中。揚雄“屈身以達道”,在《劇秦美新》中“有深憂,有諷諫,用意可謂良苦”。
揚雄萬萬沒有想到,王莽即位后,更始將軍甄豐之子甑尋垂涎王莽之女王嬿,卻讓“符命”繼續發酵,等于是點到了王莽的穴位,引起新帝勃然大怒,下旨追查甑尋同黨,不僅他的學生劉棻(即國師劉歆之子)牽涉其中,自己也被列入了“黑名單”。當一隊官兵圍住天祿閣抓捕揚雄時,想必他是為了一位儒者的尊嚴而舍生取義吧,不然,也不會毅然決然地從天祿閣窗口跳了下去。
揚雄沒有死,落下了腿部殘疾。
揚雄晚年“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游學,而巨鹿侯芭常從雄居?!保ā稘h書·揚雄傳》)幸好,在揚雄孤獨無援的時候,巨鹿人侯芭拜在了他的門下。在新朝,巨鹿郡已改為戎郡。
新帝王莽下詔恢復了揚雄中散大夫職位與俸祿,但揚雄至死也沒有去攀附權貴。他在為侯芭講授古文奇字的同時,繼續著手《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以及《法言》的編撰著述。即便他在《法言》中對王莽“托古改制”進行了肯定,還是在用心倡導儒學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中和之發,在于哲民情”;“政之本,身也,身立,則政立矣”;“從政者,沈其思斁而已矣”。
“唯寂唯寞,守德之宅?!睕]有人知道,揚雄著《法言》的最后一頁是寫于什么時候,但他人生的最后一頁是在天鳳五年,也就是公元18年的一個春夜。
這一夜,揚雄留下的是生命的句號,也給后世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
六
巴蜀大地,無疑是中華文明發源地的一個重要板塊。在中國文化史上,無論是大禹、李冰、落下閎,還是李白、杜甫、蘇軾、楊慎,他們在中國歷史文化的長河中都是響當當的人物。而揚雄呢,是繼司馬相如之后西漢最著名的辭賦大家。他們,都曾在不同歷史時期產生了重要的歷史影響,宛如銀河的星光一樣璀璨。
“歇馬獨來尋故事,文章兩漢愧揚雄。”此前,我因接受四川文藝出版社長篇歷史小說《見素抱樸:西漢大儒揚雄》選題,已經穿越到揚雄生活的那個年代。然而,由于成都多霧,我在郫都與成都的夜色里穿行,或者仰望,都沒有能夠看到天上的星光。是一方地理的人文景觀,有關揚雄的文史資料,還有與地方文化學者的座談交流,讓我一步步走近揚雄。似乎,我每天都與一位浮白載筆的騷客在晤面。
“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非其意,雖富貴不食也?!保ā稘h書·揚雄傳》)西漢著名學者桓譚稱道:“今揚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毕胂耄瑩P雄一生分別在成帝、哀帝、平帝,以及新朝王莽手下為官,他竟能夠有如此的操守與修為,可見人品與道德的純粹。他去世時,無財產,無子嗣。
一代大儒,大道低回,風骨可鑒。
以天地與歷史為背景,我與大儒揚雄雖然隔著兩千年的時光,也只是人間一別而已。揚雄在2000年前承傳的文脈,以及對后世的影響,一如岷江沱江之水,還在不息奔騰流淌——“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保ā稘h書·揚雄傳》)
2019年3月上旬,我再次追尋著揚雄的足跡徜徉在成都街頭:支機石街、石室巷、琴臺古徑……這是揚雄筆下的蜀都嗎?恍惚,所有的景象似是一種穿越。我總在想,是否在某個夢中曾到過揚雄筆下的蜀都,還與他擦肩而過。而這樣的文脈一直沒有斷——我在成都時,恰好郫都區在舉行“本土作家揚雄文化系列讀書分享會”。我認為,這是郫都區自去年舉辦“紀念揚雄逝世2000周年海內外名家學術會”“紀念揚雄逝世2000周年全國名家書畫邀請展”等系列活動之后,延伸出宣傳與傳承本土文化的自覺。隔著兩千年的漫長時光,人們還在以各種方式紀念揚雄,緬懷一代大儒的風骨。
洪忠佩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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