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在茲
文/鄢福初
2020年9月17日,***總書記來到岳麓書院,在書院大門對聯前駐足良久。“惟楚有材,于斯為盛。”一個“斯”字,穿越時空,令人心潮澎湃,生發起無盡的信心與希望。
道南正脈,千秋風華。宋代理學、明代心學、明清實學、清代漢學,湖湘一切的山川靈氣、人文光芒,在這座山間庭院里不斷融匯、吐納。如果沒有岳麓書院,近代以來湖湘人才未必能以聯袂而起、結群而強著稱于世,如果沒有岳麓書院,湖湘文化亦可有可無,湖湘之斯文實全在茲矣。
清季以降,湖湘人才輩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涌現了以陶澍、魏源、賀長齡等人為代表的經世改革派,以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等為代表的湘軍集團和洋務運動派,以譚嗣同、唐才常、沈藎、熊希齡為代表的維新變法人才集團,以黃興、蔡鍔、陳天華、程潛等人為代表的民主革命派,以***、蔡和森、***、彭德懷等人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一代又一代的志士仁人無不受益于這座書院文化精神的滋養。其融匯吐納而凝聚成的心憂天下、經世致用、實事求是的精神,已成為湖湘精神的血脈、基因和內核,其強大生命力,總是在不同歷史時期彰顯出獨特的作用與價值。
在新的歷史發展時期,***總書記從“文運同國運相牽,文脈同國脈相連”的高度,對繁榮社會主義文藝提出了一系列新思想新理念新要求,深刻指出“舉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園,都離不開文藝。當高樓大廈在我國大地上遍地林立時,中華民族精神的大廈也應該巍然聳立”。
這座千年庭院,這座湖湘無上的精神殿堂,其命唯新!讀懂它,弘揚它,藉此轉化傳統優秀文化的時代價值,彰顯湖湘文化精神并以此推動湖南文藝事業高質量發展,是時代的呼喚,是我們義不容辭的使命和責任。
隔江岳麓懸情久,雷雨瀟湘日夜來。默念王陽明這樣的句子,不由自主會想起屈原,想起周敦頤,想起王船山等那些歷史上偉大的人物。
湖湘在先秦為荊蠻之地,向來民性強悍,被稱之為“蠻民”。錢基博先生曾經指出:湖湘之人具有“厭聲華而耐艱苦,數千年古風未改。惟其厭聲華,故樸;唯其耐艱苦,故強”的普遍的精神風氣。這種普遍強樸的精神風氣最先因屈原的到來而鼓舞,而鏗鏘,而駿發,而熱烈崇高。
屈原流放是其個人命運的不幸,卻是湖湘之大幸。
公元前296年,屈原渡長江、過洞庭,徘徊于湘、沅流域,心境憂郁沉痛。在沅湘之間,屈原留下了《離騷》《九歌》《九章》《天問》等不朽的篇章。屈原將對理想的熱烈追求融入到藝術的想象和神奇的意境之中,那種深厚的愛國熱情以及詩人對國家民族之誠,深深地扣動著每一個后來人的心弦,潛移默化地變換了湖湘熱土的氣質。
公元前176年,又一位杰出的文學家、政治家賈誼懷著憂郁的心境緩緩向長沙走來,涉湘渡江時,觸景生情,留下了漢賦名篇《吊屈原賦》,并在長沙待了四年多。屈賈之后,杜甫、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接踵而來,他們借湖湘山水或憤激哀嘆,或長歌當哭,或慷慨高呼,釋放出一個個君子士大夫的豪氣和悲壯!他們全面提升了這方水土、這片人民的人文品質。直到范仲淹,最終借《岳陽樓記》將自己的政治理想提煉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遂將湖湘遠古厭聲華而耐艱苦的精神擴充定格為“心憂天下”的博大情懷。
文以化人,北宋開寶九年(公元976年),岳麓書院的建立是湖湘心靈成長史上又一大關鍵。自此,一切的山川靈氣,一切的人文光芒,有了融匯、吐納、蓄聚之所,湖湘精神賴此而開合、砥礪、成長。
岳麓書院自創建始就成為湖南本土與外來文化精英精神交匯的道場。張栻掌教岳麓書院,促使湖湘文化達到極盛。宋乾道三年(1167)的朱張會講,朱熹、張栻兩位當時處于中國學術文化最前列的頂級大師,僅憑只言片語,便觸發風云涌動。元代理學家吳澄在《重建岳麓書院記》中說:“自此之后,岳麓之為岳麓,非前之岳麓矣!”公元1754年起擔任山長的曠敏本亦在《朱張祠碑記》中感嘆:“書院遍域中,獨首岳麓者,以朱張也。”二人還曾同登岳麓赫曦臺,并留下了這樣的聯句: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心憂天下從此成為湖南人內心深處的生命熱源。
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屈原,如果沒有岳麓書院,湖南人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氣質?
想象一下這座山間庭院非凡的澄清氣宇,就不由想起湘江上游清澈的濂溪,想起周敦頤。
道州周敦頤留下的著作只有一幅《太極圖》、二百多字的《太極圖說》和不滿三千字的《通書》。他卻是不折不扣的理學開山祖師。我曾將周子之書反復研讀,似懂非懂之間,總是如坐春風,略微懂得了一點點后人評其為光風霽月的妙處。
沒有一種有容乃大、海納百川的心懷是不可能集儒釋道于一身而創造出如此精微的理學的,理學的精義貴在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不用則致知窮理,用之則輔世長民。
岳麓書院經世致用思想久遠的精神動力來自屈賈以降“心憂天下”的情懷,更有周子不拘于一格、光風霽月風范的指引。雖然,經世致用精神早已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卻唯有在這座書院里才能得到更透徹的感悟,或者說更透徹的領悟到經術原與治術不二。
早在南宋時期,湖湘學派就形成了經世致用、知行并重的精神取向。胡安國提出治學的目的是“康濟時艱”;胡宏主張“以仁致用”;張栻強調“知行并發”,在《岳麓書院記》中明確提出岳麓書院教育的目的是培養經世致用、傳道濟民之材。
以經世致用真精神拉開近代湘人群體性崛起序幕的人正是岳麓書院的學生陶澍。史學家蕭一山說:“中興人才之盛,多萃于湖南者,則由于陶澍種其因,而印心石屋乃策源地也。”“不有陶澍之提倡,則湖南之人才不能蔚起。”陶澍一生都在強調讀書貴在“通經”“務實”,一生都以“有實學,斯有實行,斯有實用”為念,成為道光年間的中興重臣。中國近代啟蒙先驅魏源提出把學術導向干預政治和革故鼎新的軌道。他主持編撰了以實用、經世為主旨的巨著《皇朝經世文編》。后來又主編了《海國圖志》,廣泛介紹世界各國史地政情,倡學西方先進的科技、軍事,以實現“師夷長技以制夷”。至于譚嗣同的《仁學》不但融匯了中國傳統文化各家經典,而且吸引近代西方各派學術思想。曾國藩、羅澤南、胡林翼、左宗棠……一批人從書院走出,關注和參與各種社會實際事務,蔚然形成了一股特有的湖南士林風氣,正是這股風氣造就了湘軍領袖集團。
在清季以降湖湘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其右的后面,還有一個關鍵人物王夫之。
曾經就讀于岳麓書院的大儒王夫之反思明末清談誤國的深刻教訓,強調學術研究要有現實關懷,理論探討應該致力于社會實際問題的解決,關注國家治理、社會秩序、民生幸福之事。創立了一個“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的思想體系,又把經世致用思想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明亡后的王夫之流落于荒山野嶺之間,發孤憤以著述。他堅毅不拔的精神品質,正是湖南人性格的一個寫照。
在曾國藩最艱難的日子里,他從王夫之那里獲取力量和精神的支柱。他曾經白天打仗,晚上校船山遺書,大局初定就急不可耐的刊刻船山遺書,說王夫之是湘軍的精神旗幟一點也不為過。錢基博曾說:“然為生民立極,為天地立心,而輔世長民,一本修己者,莫如周敦頤之于宋,其次王夫之之于明。”我想,周敦頤以道自樂,從容涵詠之味洽,王夫之歷劫勿渝,歷世磨鈍之節堅,這正是這座書院也是湖南人精神世界深處的兩極吧。
透過岳麓書院大門深色的門框,向內望過去,二門上的牌匾與對聯,直至講堂上的“實事求是”牌匾,院內的銀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庭院深深,窺見文化的幽遠厚重。
2020年9月,***總書記到岳麓書院考察調研時,評價“岳麓書院是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一個策源地和有重要影響的地方”,高度肯定岳麓書院的歷史地位,賦予千年學府曾經是中國思潮變遷大本營的地位以及其新的歷史使命。
穿越千年歷史煙云,書院培養和熏陶了一代又一代經邦濟世之材。岳麓書院心懷天下經世致用的價值取向一脈相承,“實事求是”的精神內涵在近現代改造世界的社會實踐中不斷豐富、發展、創新,為中國***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確立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
心憂天下是格局,經世致用是理念,實事求是是***。
***總書記指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藝,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精神。這對于湖湘文藝界人士來說,就是要賡續心憂天下的湖湘文化血脈,緊跟時代,勇于擔當推動文藝事業高質量發展的新使命。
文藝工作者心懷天下,就是要心懷事關黨和國家前途命運、中華民族復興、人民幸福安康、社會長治久安的大事要事。文藝只有與時代緊緊聯系在一起,與國家興衰和民族復興聯系在一起,與人民命運休戚與共,文藝才會有作為,才能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
《書經》云:“克昌厥后,斯文在茲”。“斯文在茲”源于遠古先賢道德人格的自我完成與以天下為己任使命相結合的超邁境界,昭示博大文化力量、深刻道德力量和巨大感召力量。
塑造新人最大的文化力量始于“斯文”,終于“斯文”。
千年如駒逝,人事兩消磨。這座山間庭院仍以其慣常的飄逸張開檐翼,鎮定自若而又器宇軒昂。我們慶幸擁有這樣一座心靈的殿堂,它的斯文,它的精神氣質,不僅構造了我們的過去,也正在塑造著我們的現在和將來,塑造新時代的湖南人。(作者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