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只見這小魚又來對薛少府道:“你豈不聞山西平陽府有一座山,叫個龍門山,是大禹治水時鑿將開的,山下就是黃河。只因山頂上有水接著天河的水,直沖下來,做黃河的源頭,所以這個去處,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氣,秋潦將降,雷聲先發。普天下鯉魚,無有不到那里去跳龍門的。你如何不稟辭河伯,也去跳龍門?若跳得過時,便做了龍,豈不便強似做鯉魚!”原來少府正在東潭里面住得不耐煩,聽見這個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別了小魚,竟到河伯處所。但見宮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為梁,真個龍宮海藏,自與人世各別。其時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瀘水、七門灘、瞿塘三峽,那一處鯉魚不來稟辭要去跳龍門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鯉魚,所以各處的都推他為首,同見河伯。舊規有個公宴,就如起送科舉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處鯉魚一齊領了宴,謝了恩,同向龍門跳去。豈知又跳不過,點額而回。你道怎么叫做點額?因為鯉魚要跳龍門,逆水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積聚在頭頂心里,就如被朱筆在額上點了一點的。以此世人稱下第的皆為點額,蓋本于此。正是:
龍門浪急難騰躍,額上羞題一點紅。
卻說青城縣里有個漁戶叫做趙干,與妻子在沱江上網魚為業。豈知網著一個癩頭黿,被他把網都牽了去,連趙干也幾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們??窟@網做本錢,養活兩口。今日連本錢都弄沒了,那里還有馀錢再討得個網來?況且縣間官府,早晚常來取魚,你把甚么應他?”以此整整爭了一夜。趙干被他絮聒不過,只得裝一個釣竿,商量來東潭釣魚。你道趙干為何舍了這條大江,卻向潭里釣魚?原來沱江流水最急,正好下網,不好下釣,故因想到東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釣鉤上鉤著香香的一大塊油面,沒下水中。薛少府自龍門點額回來,也有許多沒趣,好幾日躲在東潭,不曾出去覓食,肚中饑甚。忽然間趙干的漁船搖來,不免隨著他船游去看看。只聞得餌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邊,想道:“我明知他餌上有個鉤子。若是吞了這餌,可不被他釣了去?我雖是暫時變魚耍子,難道就沒處求食,偏只吃他釣鉤上的?”再去船傍周圍游了一轉,怎當那餌香得酷烈,恰似鉆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饑,怎么再忍得??!想道:“我是個人身,好不多重,這些釣鉤怎么便釣得我起?便被他釣了去,我是縣里三衙,他是漁戶趙干,豈不認得?自然送我歸縣,卻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餌上一合,還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趙干一掣,掣將去了。這便叫做眼里識得破,肚里忍不過。那趙干鉤得一個三尺來長金色鯉魚,舉手加額,叫道:“造化!造化!我再釣得這等幾個,便有本錢好結網了?!鄙俑B聲叫道:“趙干!你是我縣里漁戶,快送我回縣去!”那趙干只是不應,竟把一根草索貫了魚鰓,放在艙里。只見他妻子說道:“縣里不時差人取魚。我想這等一個大魚,若被縣里一個公差看見,取了去,領得多少官價?不如藏在蘆葦之中,等販子投來,私自賣他,也多賺幾文錢用。”趙干說道:“有理!”便把這魚拿去藏在蘆葦中,把一領破蓑衣遮蓋?;貋韺ζ拮诱f:“若多賣得幾個錢時,拚得沽酒來與你醉飲。今夜再發利市,安知明日不釣了兩個?”
那趙干藏魚回船,還不多時候,只見縣里一個公差叫做張弼,來喚趙干道:“裴五爺要個極大的魚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邊來喚你,你卻又移到這個所在,教我團團尋遍,走得個汗流氣喘??煨晃泊蟮?,同我送去!”趙干道:“有累上下走著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這里,只為前日弄沒了網,無錢去買,沒奈何,只得權到此釣幾尾去做本錢。卻又沒個大魚上釣,止有小魚三四斤在這里,要便拿了去?!睆堝龅溃骸芭嵛鍫敺愿酪篝~,小的如何去回話?”撲的跳下船,揭開艙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權時答應,又想道:“這般寬闊去處,難道沒個大魚?一定這廝奸詐,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處搜看,卻又不見。次后尋到蘆葦中,只見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亂動。張弼料道必是魚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時,卻是一個三尺來長的金色鯉魚。趙干夫妻望見,口里只叫得苦。張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魚便走,回頭向趙干說道:“你哄得我好!待稟了裴五爺,著實打你這廝?!鄙俑舐暯械溃骸皬堝?!張弼!你也須認得我。我偶然游到東潭,變魚耍子,你怎么見我不叩頭,到提著我走?”張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魚,一直奔回縣去。趙干也隨后跟來。那張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罵。提到城門口,只見一個把門的軍,叫做胡健,對張弼說道:“好個大魚!只是裴五爺請各位爺飲宴,專等魚來做鲊吃,道你去了許久不到,又飛出簽來叫你,你可也走緊些!”少府抬頭一看,正前日出來的那一座南門,叫做迎薰門,便叫把門軍道:“胡?。『?!前日出城時節,曾吩咐你道:我自私行出去的,不要稟知各位爺,也不要差人迎接。難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記得了?如今正該去稟知各位爺,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這等無狀!”豈知把門軍胡健也不聽見,卻與張弼一般。那張弼一徑的提了魚,進了縣門。薛少府還叫罵不止。只見司戶吏與刑曹吏,兩個東西相向在大門內下棋。那司戶吏道:“好怕人子!這等大魚,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個活潑潑的金色鯉魚,只該放在后堂綠漪池里養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兩個吏,終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變了魚,也該認得,怎么見了我都不站起來,也不去報與各位爺知道?”那兩個吏依舊在那里下棋,只不聽見。少府想道:“俗諺有云:‘不怕官,只怕管?!M是我管你不著,一些兒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這幾日,我的官被勾了?縱使勾了官,我不曾離任,到底也還管得他著。且待我見同僚時,把這起奴才從頭告訴,教他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看官們牢記下這個話頭,待下回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