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為影迷津津樂道的幾部電影中,肯定少不了濱口龍介的《駕駛我的車》。這部改編自村上春樹小說的電影在戛納電影節(jié)斬獲最佳編劇后,又在本月的金球獎上獲得最佳外語片,并即將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這部電影到底好在哪兒?今天,孔亞雷將為我們揭示濱口龍介創(chuàng)作的秘密,道出現(xiàn)代生活的隱痛。
進入《駕駛我的車》之前,孔亞雷先剖析了另一部摯愛的濱口龍介的電影HappyHour。“HappyHour”在英文中指酒吧為促銷而推出的酒水“特價時段”,以此為題的濱口龍介的第二部長片,時長足足有五個多小時,講四位女性的日常生活和四次聚會,表面看來平淡無奇,卻讓人感到治愈。
孔亞雷寫道,這種觀影感受源自電影熟練地運用了讓人著迷的那種反戲劇性的技法,而濱口龍介在HappyHour中踏入的正是令我們困惑的情感泥沼:在日益中產(chǎn)化的世界里,我們?yōu)楹胃械饺粘I?**的枯竭,又如何把自己拯救出來。
《駕駛我的車》是對HappyHour的延續(xù),同樣反戲劇性,同樣探討該如何解決生活中面對的絕望。濱口龍介還將之前幾部作品中結(jié)合日常生活與劇場演出的嘗試,以及自我和表演的主題,也放進了這部新作中。在下面的文章中,你將讀到《駕駛我的車》怎么自然地完成這些主題,從而實現(xiàn)了藝術(shù)的本質(zhì)。
濱口龍介的happyhour
撰文:孔亞雷
為什么——或者說憑什么——我們要去看一部五個小時的電影?濱口龍介的HappyHour給出了一個漂亮的回答:因為它會使你變得有所不同。更確切一點說,你仿佛獲得了某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力量,就像突然看見大海,或被自己幼小的子女緊緊抱住。(對此英語中有種特別的說法,sweetsorrow,甜蜜的哀傷。)但如果說這是一個答案,那么同時它也更像一個謎:你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種感覺。你不明白,為什么這五小時不僅不顯得漫長,而且還不知不覺地讓你沉迷其中,以至于你幾乎渴望它永遠不會結(jié)束,因為從表面看,它并沒有任何奇特之處。
而這也許正是它的奇特之處。但甚至這也并不奇特。從小津安二郎到是枝裕和,從楊德昌到侯孝賢,從侯麥到洪尚秀,以最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場景——吃飯、聊天、散步,諸如此類——作為主要內(nèi)容早已成為一種風尚和流派。事實上,從影片一開始,我們就能看出濱口龍介與他們的親緣關(guān)系:四位女性好友乘纜車來到山頂,她們坐在一座涼亭,一邊分享帶來的自制便當,一邊嘰嘰喳喳地聊天;她們贊美對方的廚藝,談論家人,抱怨天氣(周圍一片濃霧,什么也看不見),并因此開始計劃下一次聚會。這一場景及鏡頭處理都帶有上述流派的典型特征,即樸素平實,紀錄片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反戲劇性。這一流派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它們的反戲劇性往往不是削弱,而是加強了對觀眾的吸引力。初聽這好像有點不可思議,但其實并不難理解——原因就在于它們解除了觀眾對戲劇性的期待,而正如所有的期待那樣,這當然有可能帶來快樂,但也很可能引來失望。(所以有句禪宗格言說:“什么也別等”,因為期待看上去像動力,但其實更多時候是負擔。)于是我們?nèi)玑屩刎摗N覀兊玫搅艘环N特殊而平靜的滿足,一種無所期待、因而也無可失望的安全感。
電影HappyHour但這并沒有聽上去——或者更應該說看上去——那么簡單。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反技巧也需要某種技巧”,反戲劇性也需要某種戲劇性,只是這種戲劇性相對更為自然而隱蔽——就像動物的自然保護色。這是因為,正常的電影戲劇性主要來自事件(通常是帶有傳奇色彩、超越日常生活的事件,比如希區(qū)柯克、黑澤明、大衛(wèi)·林奇),而這種隱含的戲劇性則主要來自時間。時間成了這種戲劇性的“自然保護色”。于是當我們經(jīng)常說小津的風格含蓄、隱忍、寧靜,能在不動聲色中令人心碎,我們忘了這些其實正是時間的特質(zhì)。我們說侯麥是描摹日常生活的大師,但什么是日常生活的本質(zhì)?時間的不斷流逝。而對于那些在洪尚秀每部電影里都會出現(xiàn)、已成為品牌標志般的敘述游戲,如果細加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無不與時間有關(guān),或者說,與時間的排列組合有關(guān)。(這也正是洪尚秀的獨***獻:他充分發(fā)掘了時間兼具日常與虛幻的兩面性,以及這種兩面性所可能帶來的情感沖擊。)既然如此,那么HappyHour呢?
先讓我們來看看HappyHour這個暗藏玄機的片名。當然,這個片名本身就是一個與時間有關(guān)的詞組。但通用的《歡樂時光》這個中文譯名其實并不確切,至少不夠全面。那也正是為什么它出現(xiàn)在屏幕上時沒用日文,而是用了英文。因為“HappyHour”從字面上固然有“快樂時光”的含義,但在英文里更常用的是特指酒吧為促銷而推出的酒水“特價時段”,一般設在生意清淡的下午或傍晚。由此我們才能看出這個標題的精當之處。它巧妙地包含了三重意味:一種溫柔的反諷——這很難說是個快樂的故事;對情節(jié)的高度提煉——這是部群像式電影,由四位女性密友各自的情感線索交織而成,推動敘事的幾個關(guān)鍵交織點恰好都發(fā)生“快樂時光”,即好友歡聚之際;一種曖昧的隱喻——她們四個都已人到中年,都進入了某種情感的瓶頸期,某種“特價時段”。
這四位女性分別是在醫(yī)院做護理員的明里,家庭主婦櫻子和小純,以及在一家叫“波爾圖”的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工作的芙美。她們各有特色:櫻子高挑柔美,但總顯出一種近乎木訥的平和;小純則小巧玲瓏,如同靈敏狡黠的野貓;而芙美的知性中流露出一絲揮之不去的疲倦。最獨特的當屬明里,這首先表現(xiàn)在外貌上:四人中只有她留著短發(fā),長相也最為中性(單眼皮,方臉盤),而相應地,其性格也最為率真、爽朗。這種獨特也表現(xiàn)在生活狀態(tài)上:只有她是單身。使我們隱約意識到這點的是影片開頭的一個細節(jié):她用一個微小但堅決的手勢打斷了其她人對各自家庭生活的評論,將話題轉(zhuǎn)向了下一次聚會安排。
HappyHour中的四位女性,從左到右分別為櫻子、明里、純、芙美需要指出的是,當我們說時間有效地掩護了這種“生活流電影”(姑且稱之)的戲劇性,不僅是從主題意義上,同樣也是從結(jié)構(gòu)意義上。這點在HappyHour中體現(xiàn)得極為充分。或許這也就是為什么它雖長達五小時卻依然顯得游刃有余,因為它通過簡潔、平衡、堅固的時間架構(gòu),建造起了一座既宏偉又精巧的大廈。而具體來說,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支撐起這座大廈的時間支柱,就是這幾位女友的四次聚會——四次happyhour。
在這四次聚會中,第一次和第三次比較簡短、私密,從功能上我們可以稱之為觸發(fā)性的:第一次聚會中那具有象征意味的山頂濃霧,觸發(fā)了第二次的“身體工作坊”(由芙美的“波爾圖”公司舉辦)和第三次的溫泉之旅;溫泉之行則由于芙美丈夫,圖書編輯拓也及暗戀他的女作者能勢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第四次的“作品朗讀會”。而將這四次聚會串聯(lián)起來的,是一系列從容切換的、四位女主角各自的日常生活場景,她們都面臨著不大不小的問題(談不上生死攸關(guān),卻又令人隱隱作痛):櫻子成天忙于照顧自己沉默忙碌的丈夫和青春期早戀的兒子;小純正在打一場無望而不可理喻的離婚官司;芙美的丁克婚姻陷入了一種流沙般的消極平靜;明里面對的是兩個雞肋似的求愛者,以及醫(yī)院中如履薄冰的高強度工作壓力。
這些問題可以被抽象地總結(jié)為一個問題:日常生活中***的枯竭。在這個日益中產(chǎn)階級化的時代,這個問題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常見:生命正在失去生命力,原因不是饑餓、戰(zhàn)爭或疾病,而是因為無聊,以及由此導致的,如同被迷霧包圍的無助與迷失。(顯然,這在相對更敏感、更缺少價值實現(xiàn)渠道的女性身上表現(xiàn)得更典型——我們無法想像如果主角換成四位男性會是什么效果。)對此反應最為激烈的是小純。她在離婚法庭上宣稱,自己那機器人般理性冷漠、表面上毫無過錯的生物學家丈夫正在慢慢殺死她。這是一種解決途徑:通過與原先的生活徹底決裂。但還有另一種更溫和也更常見的方式——事實上它是如此常見,以至于我們每個人幾乎都在不自覺地使用它——那就是外出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