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嬸的晚稻熟了,我們去幫她收割。
三叔去世后,三嬸只保留了這一塊水田,別的地,她種不動了,交回了村里。這塊水田的上面,就是一個小池塘,澆灌方便。三嬸種了一季早稻,又種了一茬晚稻。在我的家鄉,一年還種兩茬水稻的人,已經不多了。三嬸這塊地的邊上,別人家的稻田在收割了一茬后,就一直閑置著。空曠的田野上,只有三嬸的這塊地,金黃的水稻,稻穗低垂,風吹過,一波波稻浪,蕩漾開來,像鋪在地上的一塊黃色旗幟。
我們舉著鐮刀,走進稻田,從東往西收割。田里的水,提前幾天就放干了,但泥還是爛的,一腳踩出一個小坑,爛泥從腳丫里滋溜滋溜地冒出來,滑爽而新鮮。我們離開農村都已經很久了,如果不是偶爾回鄉幫三嬸干干農活,差不多都忘了。
剛開鐮,就聽見稻田中央傳來簌簌的聲音,似乎是“嚓嚓”的鐮刀聲,驚動了什么。直起身,側耳細聽,那聲音卻又消失了。等我們再次彎腰割稻時,稻叢中,忽然“撲棱”一聲,飛出一只鳥。三嬸認出來了,說是秧雞。它長得很像三嬸家飼養的土雞,不過個頭要小多了。它在半空中盤旋了一會,又落了回去。三嬸說,它肯定是在稻田里鋪了窩。
我們繼續割稻。那只秧雞又一次騰空飛起,瞅著我們這邊,喳喳地叫喚著,很急切的樣子,似乎是向我們表達什么。也許在它的眼中,我們是一群不速之客,誤闖了它的地盤。外侄女逗它,這是我三婆的地呢,你叫什么叫?它哪里聽懂外侄女的洋腔幫?仍然在半空中盤旋,鳴叫,聲音里帶著一絲哀鳴。
割到稻田中間時,果然看見稻叢中一個鳥窩,是用稻草的葉子做的,細而密,里面還有幾只白色的小鳥蛋。我們喜出望外,竟然還有意外的收獲,正要去揀起,三嬸連忙制止了我們,說這是它的蛋,它的孩子呢,我們不能毀了它的窩。三嬸要我們丟下那幾叢稻,繞開了割,把窩給它留下。接著,三嬸又仰起頭,用土話跟盤旋的秧雞說,別叫喚了,我們給你窩留著呢。說來也怪,那秧雞似乎聽懂了三嬸的話,飛落到我們身后割過的倒伏的稻束上,從后面盯著我們,像個監工。我們從它的窩旁割過去,將窩留下,秧雞迅速飛回了它的窩中,俯身將那幾顆小白蛋,全都攏在羽翼下。
但我們還是很快就有了別的收獲——在一個腳窩一樣的小坑里,殘留著一些水,水里竟然還藏著兩條鯽魚,被我們活捉了。估計是放水時,沒有跟著水流逃走的,困在了這里。細心的外侄女還發現了一個秘密,稻棵間的爛泥上,有幾道新鮮的碎花瓣一樣的爪痕,一路通向田埂。三嬸看了看,告訴我們是老鼠的爪印,它們是來偷稻子的,沒想到遇到我們來割稻,倉皇而逃,留下了這散亂的印跡。而稻田上空,蝴蝶飛舞,還有很多蜻蜓,它們是來捕食小昆蟲的,這些小蟲子,本來藏在稻葉上,我們的收割,驚散了它們。
花了一個上午,我們幫三嬸收割好了她的晚稻。挑著稻谷離開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稻田,稻田中央的那只秧雞的窩,異常醒目。每次回老家,幫三嬸做農活,我們都會像今天這樣,在莊稼地里,遇見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幫三嬸收割玉米時,突然從玉米地里躥出一只灰兔子,它跑得特別快,以致我們中間跑得最快的小伙子,都沒能追上它。它跑出玉米地,遠遠地站在一個土坡上,回望我們。看不清它的表情,我想,除了恐懼,它的心里,一定還有一點落寞,一點委屈,一點不解吧?
我們將稻草留在了田里,也將整片的田野,還給了那些被我們驚散的小動物,它是我們的家園,也是它們的。(文丨孫道榮《品讀》原創)
來源:半月談《品讀》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