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天
最近,有關《西游記》的話題備受關注。很多讀者第一次聽說“《西游記》的作者不是吳承恩”這種觀點,倍感驚訝。是的,現在流行的百回本《西游記》的作者,不一定是吳承恩。至于《西游記》的作者究竟是誰,至今沒有定論。
華陽洞天主人到底是誰
過去的小說,與今天的小說完全不同,它們往往經歷很長時間和很多人之手,很難說誰是主要的作者。越是名著越是如此。
《西游記》是明代中晚期的作品,最初版本只署“華陽洞天主人校”,我們不知道這個“華陽洞天主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只是校對了一番,還是寫定者之一。
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位高手做了全書的統稿、編排、潤色工作。但書的作者絕不是憑空寫出來這100回的。那時文人和書商合作,或者書商本身就是文人。所以很難說一本書究竟是什么人寫的。《西游記》里有許多前后照應不到的地方,就是這樣形成的。古代的文人,歸根到底是要走仕途的,寫通俗小說,并不是多么露臉的事。
《西游記》在當時就是消遣用的。如何見得呢?元末明初的古代朝鮮有本書叫《樸通事諺解》,里面都是些常用的漢語對話。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甲:“我們兩個買文書去來。”乙:“買什么文書去?”
甲:“買《趙太祖飛龍記》《唐三***游記》去。”乙:“買時買四書六經也好,既讀孔孟之書,必達周公之理,要那些平話做什么?”
甲:“《西游記》熱鬧,悶時節好看。”
這本朝鮮教學書還保留了大量的當時《西游記》的片段。其中有車遲國一段,和今天的《西游記》基本故事已相差不多。
丘處機的亂入
百回本《西游記》修煉內丹的內容很多。這里面一定經過了全真道教徒的加工。所以,一直以來人們以為,這部《西游記》是全真七子之一,丘處機丘真人寫的。
事實上,丘處機確實有一本《西游記》,但多了幾個字,叫《長春真人西游記》。這個故事在《射雕英雄傳》里有。丘處機從中原出發,千里迢迢跑到西域去見成吉思汗,“一言止殺”,勸說大汗不要濫殺無辜。這自然也是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經歷。于是,丘真人的弟子李志常,就把這段經歷寫成了書,叫《長春真人西游記》。
這本書寫成后,似乎在社會上流傳不廣。但是因為丘處機實在太有名了,又模模糊糊聽說他有個什么《西游記》。于是紛紛認為,市面上流傳的小說《西游記》就是丘處機寫的。
但是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記》肯定不是丘處機寫的。因為這里面出現了很多明代才有的東西,比如錦衣衛。這些后代的名詞,不是生活在元代的丘處機能知道的。
吳承恩的刷屏時代
丘處機的亂入,一直保持到乾隆末年。大學者錢大昕跑到一個蛛網塵封的藏經樓里,把這本《長春真人西游記》給抄出來了,在社會上一傳播,人們才知道,此西游非彼西游。于是丘處機的著作權就被粉碎掉了。
那《西游記》的作者又該是誰呢?大概乾隆年間,有人在一本《淮安府志》里發現了這么一條: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游記》(方框里那個字原本就丟了)。
雖然是一條孤證,但大部分的人卻是相信了。魯迅、胡適也都采納了這個看法。經他們宣講,吳承恩是百回本《西游記》作者的事,就被大眾認可。20世紀20年代,鉛印出版了第一部署名“吳承恩”的《西游記》。1949年以后,出版的《西游記》,都遵從胡適和魯迅認定的結論。
很可能就是一本重名書
不錯,吳承恩確實寫過一本《西游記》,但這很可能是本重名書。
人經常有重名的,比如“吳承恩”這個名字,歷史上就有很多。書的名字就像人名一樣,也經常有重的。一說《變形記》,大家都知道是卡夫卡的現代小說,其實更早的古羅馬奧維德還有本史詩名著《變形記》;一說《懺悔錄》,大家都知道是法國盧梭的作品,其實最早的是古羅馬的“圣人”奧古斯丁的《懺悔錄》——這些是外國作品,再看中國:我們在網上搜索一下《醉翁談錄》,就會發現兩本書,一是現代人葉大春的《醉翁談錄》,二是宋朝羅燁的《醉翁談錄》。
只靠《淮安府志》記錄了吳承恩寫過《西游記》,那上面又沒說多少卷多少回,又沒說是本什么樣的書,憑什么就認為是今天的百回本《西游記》呢?離吳承恩不遠的明末清初,有個大藏書家黃虞稷,他家叫“千頃堂”,里面的藏書極多。他編了一個目錄叫《千頃堂書目》。吳承恩的《西游記》被編到“地理類”。
黃虞稷比吳承恩不過晚40來年,他又是大學問家,一般來說不會犯錯。吳承恩的這本《西游記》,與《東游錄》《南游記》《游山志》放在一起,都是游記。其中還有《徐弘祖游記》,徐弘祖就是徐霞客。
承恩,你樂意和八戒住隔壁?
黃壽成先生跟隨黃永年先生研究《西游記》時,發現現在的百回本《西游記》中“承恩”這兩個字用得非常隨意。例如:
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箓承恩在玉京。(第七回)
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第九回)
尤其是第二十九回的標題,就寫作“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山林”,這個“承恩”用得未免也太隨意了,和一個“八戒”連在一起。
每個人對自己的名字都是很在意的。古人更是如此。明清人對避諱是非常講究的,不許下屬喊長上的名字,這是規矩。我們看《紅樓夢》里賈府夜宴,兩個彈唱的說書,講到書中的主人公叫“王熙鳳”,立即被指出,說書的忙向在場的王熙鳳賠禮,說:“不知是奶奶的諱。”
講究點的甚至要自諱其名。清朝有個大學者叫王士禎,他給屬下寫信,碰上寫自己的名字,他就畫個圈代替一下。這種情況不在少數。吳承恩何至把自己的名字隨隨便便寫到書里。這部小說《西游記》的作者,既然把“承恩”兩個字隨意用,應該不會是吳承恩本人。
等待新材料的發現
那么,是不是吳承恩的著作權就一定被否定了呢?恐怕也不能這樣看,假如說,黃虞稷家里書多到他看不過來,而是想當然地把小說《西游記》劃歸地理書呢?假如說,黃虞稷這里干脆就抄錯了呢?假如說,吳承恩干脆就是個隱藏得很深的全真教信徒呢?這些雖然可能性很小,畢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況且,還有其他一些證據。所以,我們既不能說一定是,也不能說一定不是。只能說,確定百回本《西游記》作者的時機,還未成熟,只能等待新材料的發現了。(李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