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在文中說到過幫閑群體,他說:“那些會念書會下棋會畫畫的人,陪主人念念書,下下棋,畫幾筆畫,這叫做幫閑?!?/p>
幫閑的源起,大概可以追索到春秋戰國時代的養士之風。那時戰火紛飛,政局不定,一些心里盤算著如何稱王稱霸的諸侯公卿、豪門望族,為了進一步發展勢力,大肆收養門客,網羅各種人才。以孟嘗君、平原君等為代表的“戰國四公子”,更是傾其所有,網羅門客達三千人以上。其中,既有飽讀詩書之士,亦有雞鳴狗盜之徒,既有縱橫江湖的英雄豪杰,也有插科打諢的三教九流,共同的特點是,都依附于某個主子,有的在權力爭斗中出點子,有的則純粹幫助飽食終日的主子尋歡獵奇,通過為主子效力、哄主子開心,實現求富貴、取尊榮的目的。
唐宋之際,商品經濟開始發展,“賤稼穡,貴游食”漸成世風,隨著貴族階層銷金鑠銀花樣的不斷翻新,更是滋生了大批依附于權貴的幫閑,他們或陪吟、或陪唱、或陪飲、或陪游,凡是有權貴尋開心找樂子的地方,就會出現幫閑忙碌的身影。從此,幫閑便成為一種階層,一種群體,歷各朝各代而長盛不衰了。
古人給幫閑取了一個極雅致的名字:清客。聞名如見人:清爽儒雅,清新俊逸,“郁郁乎文哉”?;实刍筐B大清客,像蔡京、高俅、童貫之流,就是北宋皇帝徽宗的清客。他們都有自己的獨門絕技,或在某一領域卓然成大家,或在玩樂上是頂尖高手,或善于逢迎,對上了皇帝的胃口和喜好,自然扶搖直上。蔡京書法一流,常與同為書法家的宋徽宗切磋親近,官至宰相。宋徽宗好蹴鞠,高俅因踢得一腳好球,踢出個太尉,掌大宋軍權。宋徽宗喜歡天下珍奇,童貫因善于搜羅,最后竟以太監之身封廣陽郡王??梢?,幫閑有時也能一步登天。
《紅樓夢》一書中的賈府里,也有一批這樣的幫閑。曹雪芹給他們的名字取得很有趣,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文人們出路狹窄,自然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辟Z政雖不能給這些幫閑們加官進爵,但賈府也是舉國皆知的侯門望族,托身于此,不特衣食無憂,而且地位也會因這種附麗而抬升,他們當然趨之若鶩。
不過,不可小瞧的是,這些寄身于鐘鳴鼎食之家的清客,卻也是有點本事的,他們不僅要會畫畫、下棋,還要會吟詩、作賦,有的甚至還懂風水、擅禨祥、會占卜。當然,他們還得對主人胃口,擅長閑談。別看這種閑談,并不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主人在朝為官,案牘勞煩,同僚之間一本正經,因官場傾軋又要相互設防,身心俱累。而在家人和仆役面前,主人又必須保持家長威嚴,交流不自然,也沒有個輕松的時候。但面前有一幫清客便不同了,他們才學對等,沒有利益沖突,既能交流學問,又無須內心設防,變朝政、評官場、發牢騷,皆可暢言無忌,是一個讓人放松、休閑再合適不過的對象。而且,這種對象才不能太拙,當然也不能太高。才太拙者,入不了主人的法眼。才太高者對談不等,反顯出主人的拙來。
因此,清客們在賈府,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小群體,他們陪主人聊天散心,參與了賈府大大小小事情的策劃、安排、落實,似仆似友,有著別人不可替代的作用。像陪賈政閑談,籌劃省親殿宇,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都是用得著清客相公們的關鍵時候。而在《紅樓夢》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更是書中寫賈府清客最集中的篇章,清客們將自己的才學進行了充分發揮和展示。
賈府為迎接賈妃省親,特斥巨資,建成了省親別墅大觀園。工程告竣后,賈政便攜眾清客及寶玉進園探景,題對額。之所以一定要清客們在側,倒不是全盤仰仗他們的才情,因為賈政也是飽讀讀書之人,寶玉更是聰明靈巧,只是,他們在側,有個討論商量的對象,以便提醒、補白,集眾智,題出最合情景、又最合主人胃口的對額。后來的情況果然是:“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優則存之,劣則刪之。”這正合賈政心意。
所以,在大觀園中移步換景,當看到佳木蘢蔥、一帶清流自花木深處曲折瀉出、賈政請大家擬題橋上之亭時,他們便想到了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先擬“翼然”,賈政覺得須偏于水題,他們又擬“瀉玉”,最后才有了寶玉所題、賈政最滿意的“沁芳”。沒有清客們擬的“翼然”、“瀉玉”,就不一定會有寶玉的“沁芳”,其作用可見一斑。也正是采用這種“公擬”之法,賈政才帶領大家游遍園中景點,將景點匾額、對聯全部初擬完畢,也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然而,如果單單就是這種應差,清客的作用便要大打折扣。因為這些事,私塾中的教書先生或粗能文墨的秀才完全能夠勝任,賈府又何必花重金延聘一批光動嘴、不動手、平時主人還得尊敬有加的清客先生呢?因而,他們詩詞歌賦的才華只是主人欣賞的一個方面,主人欣賞的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面,便是他們溜須拍馬的“才華”。這種“才華”,當然不是露骨的吹捧和直白的馬屁,而是不動聲色的投機,不著痕跡的討好,對應內心,手法巧妙,手段高明。
因此,“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過程中,眾清客便“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只將些俗套來敷衍”。雖說“俗套”,但又不能俗到上不了臺面,而是要“俗”到恰到好處,起引導、烘托之效,這種功夫非有精深的底子和高明的技巧不可,清客們便有這種能耐。
比如,當大家要給入門不遠一處假山題名時,眾清客便說了些“疊翠”“錦嶂”“賽香爐”“小終南”之類的俗詞,待寶玉說出“曲徑通幽處”后,眾人異口同聲地贊道:“極是!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p>
又如,賈政批評寶玉未曾作前,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清客們及時排解道:“議論極是,其奈他何?!边@話對于本來就為寶玉才情驚異和高興的賈政來說,確實正中下懷。他們揣摩準了賈政試子才情的心思,也揣摩準了賈政對寶玉的題額贊賞卻又不便喜形于色的復雜心理,給予適時適當的贊揚和吹捧,通過吹捧寶玉,實現討好賈政,情感拿捏得十分“精準”。
還比如,在紙窗木榻的茅堂,這茅堂表面上拙樸,對于華麗的大觀園來說,這里有返樸歸真之意,賈政十分喜歡。然而,在寶玉看來,這里卻流于生硬和穿鑿,他無視父親的態度,說:“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苯Y果遭到父親的訓斥。這時,寶玉還不知附和父親,竟然嘲諷地說:“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這目無尊長的話語,就像平靜的湖里扔下了一顆炸彈,眼看就會掀起滔天巨浪,在這關鍵時刻,清客們趕忙打圓場,救急,三言兩語,便像消防員一樣,及時消除了賈政的怒火,使這場試才華的父子“戲”得以延續,并表演到最后,實現圓滿收場。這里,清客們終于把自己幫閑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其溜須拍馬的口才,察顏觀色的能力,讓人“嘆服”。
不過,才華再高,作用再大,也僅用于富貴人家的幫閑湊趣上,有時還得犧牲人格和尊嚴,讓人鄙夷。曹雪芹將他們的名字取為沾光、善騙人、不顧羞之類,其厭惡之情,也表露無遺。真正的槃槃大才,是不恥于通過做幫閑來謀取富貴的,他們愛惜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名聲,有時甚至以生命維護自己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