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歲那年,頭一次闖戈壁,記得是在夏天的拂曉,搭乘王伯的車從酒泉出發(fā),過嘉峪關直奔瀚海。
王伯是我父親的朋友,他開的是一輛快散架的老牌雪佛蘭大貨車。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只覺得這腳下的路沒有盡頭,四周灰蒙蒙的戈壁灘也沒有盡頭,天上地下的一切似乎都沒有邊兒,這是一個空曠寂寥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駱駝草和紅柳,再就是灰褐色的石頭,沒有蟲,沒有鳥,更沒有人。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只見前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橫亙著一道昏黃的屏障,那屏障不斷地在天地間擴展開來。只見王伯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用力把車窗玻璃絞上去,同時招呼我也照他那樣做。我這邊的玻璃還沒完全關上,呼啦啦的風頭便撲了過來,沙粒和石子兒打在擋風玻璃上,“啪、啪、啪”的響個不停。汽車往前開了不到30米便被迫停了下來。剛才還在遠方的那道昏黃的屏障現(xiàn)在已經(jīng)逼近,轉(zhuǎn)瞬之間我們便被狂暴吞噬在無邊無際的黃沙之中。黃沙彌漫,昏天黑地,車身的四周一片鬼哭狼嚎的風聲。王伯出奇地安詳,他頭靠在座背上,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而我卻惶惶然坐不安穩(wěn),睜大了眼睛想要瞧個究竟,然而咫尺之外什么也瞧不清,而且那黑暗愈來愈深魔鬼般嚎叫的風聲持續(xù)了幾個小時之后,我漸漸感到疲勞了……
一覺醒來,風沙已經(jīng)過去,王伯嘴里叼著一支莫合煙,完全成了一個沙人,他瞧瞧我,笑了,大概我和他一個模樣吧!的確,鼻孔和耳朵里塞滿了沙子,甚至牙縫里都是沙子。王伯拿起一把笤帚讓我去掃車,他提了一把鍬去挖車輪前的沙包,我們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把車身和道路清理出來。雪佛蘭喘著粗氣,從黃沙的困擾中緩慢地掙扎出來,繼續(xù)趕我們的路程。太陽快山下的時候,遠處隱約地出現(xiàn)了起伏的山巒,山不高,像是睡在戈壁邊上的一群巨獸。王伯說:“看來咱們今兒晚上只好在戈壁上過夜了?!?/p>
吃完隨身帶的干糧,王伯便躺在一件老羊皮襖上安詳?shù)爻闊?煙頭紅紅的火帽一閃一閃的,越來越亮,四周卻越來越黑。我在一塊帆布上輾轉(zhuǎn)身子,怎么也睡不著。除了王伯的鼾聲,這無邊的黑夜和這神秘的戈壁灘是一片死的沉寂,唯有東山上泛起的黃云漸漸地輝煌起來,顯示出一種生命的活力,那是月亮出山的前奏。眨眼之間,一輪龐大蒼黃的月亮徐徐地從山間升起,那規(guī)模要比風車的車輪還要大上幾十倍,是我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壯觀的月出。面對這龐大、蒼黃而又陌生的月亮,我簡直驚呆了!雖然周圍不再那么漆黑一片,可是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時光在驚恐和恍惚心情中流逝,魂魄在荒涼和昏暗的戈壁上飛旋。也許是已經(jīng)過了午夜吧,那輪原本龐大而又蒼黃的月亮越來越變得像一面瑤臺古鏡,泛著耀眼的銀光,所謂“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也許正是對此時這種景象的生動描寫吧?王伯雙手枕在腦后睡得正香。耳邊聽不見夏蟲的鳴聲,也沒有“月出驚出鳥”的幽美,地上是一片蒼涼、昏灰和寂寞,天上的月兒越高越小越皎潔,也越來越顯得孤獨。到了后半夜,戈壁的氣溫逐漸下降,涼氣襲人,我在興奮疲乏、寂寞和孤獨中睡去。
天還沒大亮,我們又出發(fā)了。一直跑到中午時分,太陽像一團火,烤得駕駛室里活像蒸籠一樣,連迎面吹來的風也是灼熱的,整個戈壁像在燃燒,嘴唇干裂了,鼻孔在噴火,汗水似乎要流盡了。就在這奇熱難奈的時刻,遠方出現(xiàn)了一泓碧藍的湖水,湖面上白波滾滾,浩浩蕩蕩,與天相連,比那“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洞庭湖更有一種磅礴的氣勢,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前面有湖水!”然而王伯竟沒有聽見“我們可以把車開到湖邊去!”王伯還是沒有反應,我望著他臉上的笑容,但那不是高興的笑,而是幾近于一種嘲笑。但不管怎么說,有湖就有水,有水就涼快,就可以喝,可以洗,哪怕是提上一桶湖水從頭到腳澆下去…
雪佛蘭干吼著向前方的湖水奔去,跑啊跑啊,幾個小時過去了,也沒見到什么湖泊。朝遠望去,只見公路上不斷有蒸騰的熱浪,裊裊的活像是蕩漾著的秋水。什么湖泊!那不過是熱氣幻化的影子罷了。正在我感到失望極了的時候,王伯忽然對我說:“前面就是吐魯番,過了吐魯番咱們到達板城吃晚飯?!边@不再是一種幻覺吧?吐魯番和達板城,吃飯,喝水,休息,聊天,這都是最最實在的啊!
當我們坐在達板城的小飯鋪里的時候,望著迷離的燈火,我想:前方也許不再會有黃沙困擾的厄運,明月高懸的孤寂,湖泊似有實無的虛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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