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交匯點新聞客戶端
怎么就焦慮了呢?九零后女孩羅綺復盤自己從大學至今的生活,略帶自嘲地一聲長嘆。她稱自己是社交焦慮的典型樣本:畢業論文開題時,不敢開口請老師指導論文;工作后,遇到有些流程和操作搞不懂,寧可像無頭蒼蠅般亂竄也不好意思請教同事;總在休年假前一周才鼓起勇氣交申請表;難得周末休息玩游戲,想登陸一位不太熟的大學同學的“島”,又苦于說出口,只好搬來熟人“出馬”……“只要是有求于人的,不管要求多么簡單,我都難以啟口。”
羅綺的遭遇引起身邊不少朋友的共鳴。個體心理往往構成時代的投影,普遍性的焦慮背后,折射著時代演進、社會變遷、通訊方式迭代乃至教育缺失等諸多話題——我們怎么就焦慮了呢?又該如何走出自設的繭房,回歸溫暖的人群,感受心靈間相知相交的樂趣呢?
現代人的社交焦慮圖譜
通訊發達讓人們更恐懼交流了。
“我特別恐懼接***,嚴重時只要聽到手機振動就會脊背發涼。又是領導布置任務嗎?是不是又要進入待命狀態?無論如何,我必須在接通***的那一刻,強打起精神,用自己最好的狀態面對一切指令。”外企職員賀芯妍忍不住吐起苦水,不過,比起接***,她更恐懼打***,撥出號碼前要花漫長的時間做心理建設,“人家會不會不方便接***?我打擾到人家了嗎?如果對方拒絕我們的方案,我該怎么措辭,會不會很尷尬?”
在芯妍看來,通訊技術的狂飆突進并未過多考慮用戶的心理尺度,***、微信、***,在便利溝通的同時,也帶來了人與人之間的過度捆綁。“必須立刻做出回應;擔心接不下去話的尷尬;怕自己倉促間說錯話無法補救……網絡上對***恐懼(telephone-phobia)的分析很貼合我的想法。”她曾刷到一篇文章,看到標題后恨不得把作者引為知己:明明能用微信說的事兒,為啥非要打***呢?
年輕的平面設計師林羽庭則對微信感到焦慮。按理說,社交媒體的出現讓她有了推敲語言的時間,卻讓她愈發糾結自己的措辭。每逢同事希望她幫忙、時間上又不得不拒絕的時候,她也習慣了字字推敲,發消息前還會“深吸一口氣”;不小心弄壞了同事桌子上的手辦,微信道歉前想了很久,還向閨蜜詢問“這樣說可以么?”……“當我向他人求助或者說抱歉時,我即使字斟句酌,且得到對方理解后,焦慮的余韻仍然久久不散。”他人有求于自己或者贊美自己的時候,林羽庭也會焦慮:人家發現我名不副實怎么辦?
現代城市里,社交關系千絲萬縷卻稀薄易碎。豆瓣上,5萬余名自嘲為“社交低能兒”的豆友們加入了“社交能力復健小組”,日常分享自己的焦慮故事和復健技巧。他們po出的故事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不會接話怎么練習?為什么我不敢主動找人聊天?有像我一樣不敢去理發店的嗎?其中一些細節聽起來令人發笑:去茶水間聽到里面有人,就悄悄退回來;遠遠看到有不熟的同事也要坐電梯,就過一會兒再出來;食堂吃飯時總要坐到最隱秘的角落里,生怕和人拼桌……
生活閱歷更豐富的人則往往不再對社交的形式,而是對社交的內容感到焦慮。七零后戴旭是周圍人眼中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典范,總能游刃有余地和各色人等相談甚歡,誰知說起社交焦慮的話題,他也是一聲苦笑:“有的人靠社交補充能量,這種人是天生的社交動物,我卻是另一種,覺得社交特別是飯局很消耗能量,筵席過后總有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反倒是獨處讀書、思考讓我更踏實。但我現在的工作,需要和各種相關部門協作,有的是人有求于我,情面難卻;有的是我求于人,不得不熱情示好。”在“需要社交”和“不想社交”之間,戴旭的焦慮無處安放。
對戴旭這樣的七零后男士來說,社交往往承載著更多的功利目的。有人沉溺其中,在推杯換盞之間把事兒談成,交到了兄弟又做成了生意,但也有人對這套規則保持本能的拒斥。銀行職員李大偉回憶,在他剛步入職場的年代里,社交幾乎是融入圈子的唯一方式,“你自身再優秀,沒用,必須要積極社交,靠喝酒融入圈子,把自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現在互聯網興起后,人們可以用微信來保持溝通、維持關系,我反而覺得輕松了不少。”
而從更普遍的角度來看,人們心靈的收縮似乎成為時代的鏡像:我們樂于在脫口秀節目上看選手battle(辯論),私底下,當面對意見分歧時,我們更愿意用“你長得美你說什么都對”的表情包來結束分歧;過去,八零后九零后們精心裝扮***空間、打造個人對外展示的窗口,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把朋友圈權限設為三天可見,乃至把別人的朋友圈扒到底的行為被斥為“視奸”……我們為什么以這樣的方式走向成長?
焦慮背后的時代鏡像
任何一種習以為常的個人生活經歷背后,都可能隱藏著不易被察覺的宏大架構,這是戴維·紐曼在《歡迎光臨社會學》中提出的基本觀點。普遍性的社交焦慮背后,究竟照見了怎樣的時代鏡像?河海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張杰認為,這和“陌生人社會”的到來、人們交流方式的改變、社交媒體的發達等多重因素有關:“現代社會是流動的陌生人社會,剛從校園里走出來的年輕人往往因為不能夠嫻熟運用傳統的熟人交往技巧,而表現出焦慮:我該和別人說什么?我怎么接話?怎么打開話題?網絡社交特別是微博這種‘弱連接’社交的盛行,使人們面對面交流的壓力進一步增加,線上打得火熱、線下沉默無言的情形非常普遍。因此社交媒體的發達,會相應地反噬現實中的人際交往,這一點需要引起注意。”
張杰的話喚起了九零后公務員周尋的共鳴。“因為工作原因我經常接觸一些年齡比我大的人,他們喜歡聊政治、社會方面的話題,但作為女生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私下里更喜歡看一些娛樂新聞,所以每當大家一起出差或者吃飯時,我無時不刻都在糾結:我要不要說一下這個話題?哎,我什么時候插句話比較好?”周尋苦笑,“想想我們父母那一輩就很少有這種困擾,他們接觸的大多是同事兼鄰居,上班時一起共事,下班了一起散步逛街,彼此的關系親密自然,完全不像我們今天這樣。”發達的即時通訊工具事實上要求你隨時隨地在線,這種壓迫感同樣滋生焦慮。今年過年期間,一則新聞引發熱議:北京某房企分管營銷的集團副總裁,發現自己在除夕夜發的紅包有5個人沒領,便對這幾位員工發出了“連紅包都不領,你們最基本的職業素養何在?還能不能勝任目前的工作”的靈魂叩問。這則新聞看起來略顯夸張,同在營銷領域工作的七零后陳剛卻絲毫不覺得意外,去年疫情期間,在家辦公的他因為遲接領導***幾分鐘而被扣錢。類似的“技術對人的捆綁”引發追問:“我”究竟作為人而存在,還是作為工具而存在?由以上的“社交失范”又可以延展出新的問題:他人的社交禮儀失當,是否也是構成我們焦慮的重要因素?社交能力和社交禮儀應否納入合格的“社會人”所必備的技能?“聊了那么多相親對象之后,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我們的教育太缺乏對‘素養養成’的關注了。很多上學時專注分數的人直到踏上社會、談婚論嫁時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女孩沐菲吐槽。在她的相親血淚史里,有的男生剛加了好友就很不禮貌地問東問西,缺乏應有的“邊界感”;有的則打完招呼之后陷入了無話可說的沉默。令她最哭笑不得的是一個各方面條件還不錯的程序員,該男生對她頗有好感,但和她聊了一個多月所說的不外乎“你吃了嗎”“今天忙不忙”。每次和他見面或聊天,沐菲總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在張杰看來,這是由于我們的教育一直缺乏對人的傾聽、理解、共情能力的關注和培養。其實,“成長”的概念應該是全鏈條的,人格養成、社交技能也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我們父輩那里,這種成長是他們在大風大浪中習得的,他們經歷過下海潮、下崗潮、從農村到城市的打拼,可以說一路摸爬滾打,閱盡了人間冷暖,也鍛煉出與人溝通合作的技巧、不怕被人拒絕的‘厚臉皮’,和一顆強大的內心。”九零后媒體人高哲反思,“但到了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們處在家長羽翼的呵護下,我們只需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缺少了和他人進行社會化交往的歷練,這就導致我們踏入職場后,很多人要么不愿意去社交,要么稍微受了點兒挫折、吃了個閉門羹,就覺得自尊心大受打擊。我們比父輩們欠缺的,其實就是那么一點韌性。”
另一些社交焦慮則主要由心理原因造成。南京醫科大學附屬腦科醫院主任心理師林萬貴注意到,大多數因社交焦慮障礙前來尋求幫助的患者,都表現出明顯的“客體依賴性”——他們特別在意別人對自己的印象,總擔心自己的一舉一動會引起別人的負面評價,或者麻煩到別人。而沿著社交焦慮這一癥狀繼續向深處探尋,他發現,他們焦慮的根源常常在于,自我評價偏低、自我認同感不足,用***術語來說,他們的“自我概念”在建構過程中出現了偏差,這又往往可以追溯到其青少年時期。“有的家長在孩子成長過程中不注重賞識教育,導致孩子從家長這面鏡子里看到的全是自己不好的一面。還有的家長動輒當眾批評孩子,給孩子的自尊心造成很大傷害,這些都有可能造成孩子以后患上社交焦慮。”林萬貴說。
在現實交往中治愈心靈
不論書籍、大自然或獨處能夠給予人們多少樂趣,“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樂永遠無法被替代。治愈心靈,走出焦慮,重拾交往,是現代人不應拒斥的自我修行。“今年康復目標如下:1.本學期開始每周堅持主動聯系2-3個好友。2.好朋友W在同一個城市,要保持一月一次的聚會,過生日要給她送禮物。3.朋友分為好朋友、朋友、熟人,親密程度依次遞減,但要做到對所有朋友都友好關心。4.不時評論下別人的朋友圈動態,如果別人評論了自己的也要盡量回復。5.要在社交中展示真實的自己,不要變成討好型人格,不要過度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總之享受友誼,適應社會,變得更有溫度,也更自由、自如。”豆友水川在自己的《社交復健日記》里立下了flag。“加油呀,看好你!”“要持續更新啊!”文章下面,組員們紛紛打氣。一直關注心理話題的著名廣播主持人文嵐也認為,社交焦慮者不妨從一些小型鍛煉入手,逐步走出恐懼焦慮情緒,“可以先嘗試做一些淺層社交,比如和經常碰到的菜場小販、保潔阿姨、保安師傅打個招呼,收獲了社交的樂趣之后,慢慢地就不再那么恐懼社交了。另一方面,實在不善社交的人也可以先‘向內轉’,去開掘自己的心靈世界,專注于自己的興趣愛好,最后也許會發現,‘向內轉’和‘向外走’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反求諸己,會讓你遇到合意的朋友和社交方式。就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說的,當一個人不停地向自己的根系挖掘,他就一定可以跟其他的根系相通。”張杰則強調,面對面交流所帶來的人際支持和精神愉悅是其他的交流方式無法替代的,“不管微博多么好玩,朋友圈多么熱鬧,建議人們還是盡量回歸現實交往,特別是趣緣群體(因興趣愛好相同而結成的社會群體)的交往,它能最大程度上給予人滿足感和愉悅感。”“線上聊天完畢,茫然四顧,咫尺天涯。孤獨反而更深,而且周而復始。沉迷于線上世界和不得不面對現實,造成了人的撕裂。”兒童文學作家祁智如是說。連續多年擔任江蘇紫金獎·建筑及環境設計大賽評委,祁智注意到,設計師們越來越關注以社區營造來增進人際交往,例如去年的一件參賽作品,就是利用住宅樓的連廊打造鄰里交往空間,“空間是有了,但如何相聚、為何相聚?這些是設計師們無法解答的。我們要做的,是放下一些,拾起一些——從網絡上的信息洪流中拔出,和眼前的人、身邊的人多一些真誠的交流。”要真正關注“人”,把人當作目的而非手段——則是羅綺從自己的“社交復健”之路中收獲的思考:“有段時間,我通過把自己當作完成指令的工具人來擺脫社交時的不適感,一開始很有效,但‘面具’戴久了,似乎心也變得堅硬冰冷起來。后來想明白了,無論是工具人式的社交,還是功利化的社交,實際上是把自己或他人物化了,這肯定是不對的。”“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們/大概是你/留著/早餐吃的/請原諒/它們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涼。”這首曾入選中學語文課本的著名小詩《便條》,表面寫的是梅子,實則表達了“我”主動向他人***自身邊界的嘗試——這也是增進人際交往的有效方式。來到南京定居的湖南小伙木葉說,有次他們小區群里有人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誰知道咱們小區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呀?結果很多人爭相回復,大家這才發現原來群里潛伏著不少‘吃貨’,“現在美食已經成了聯結我們業主的紐帶,有誰新打卡了附近哪家餐廳,總是習慣性地在群里分享,這一幕雖然不像我小時候鄰居之間敲門送吃的那么親密,但還是讓人心里暖洋洋的,這樣的鄰里關系其實也挺不錯。”一如文嵐所言,社交焦慮的背后其實是人們對美好人際關系的渴望、對他人的關注和想要靠近的愿望——既然正視了這一點,就不妨努力走出焦慮,擁抱他人,也擁抱那個真實又善意的自己。新華日報·交匯點記者馮圓芳姚依依實習生陳姝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