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廢話,輸出的是情緒。
作者|陳梅希
編輯|園長
周一下午四點,摸魚黃金時間。打開b站一個名叫《廢話連篇》的視頻,發現此時此刻正有31名摸魚小能手正在同步學習“廢話文學”,此時距離這個視頻發布已過去將近2個月。
(b站視頻《廢話連篇》,作者為b站用戶金漸層烤豬)
在這個夏天,“廢話文學”逐步從小范圍自娛自樂的搞笑話術,蔓延到各個社交平臺,成為橫掃評論區的語言霸主。
要理解什么是“廢話文學”,需要先好好理解一下它。在摸魚學習3遍視頻后,我迅速掌握了“廢話文學”的基本要領。
簡單來說,“廢話文學”指的是看似說了一堆話,其實什么信息量都沒有的語言表達方式。很難用無聊、跟風、反諷、荒誕中的任何一個詞來單獨概括它,在大面積傳播之后,廢話式發言的現象里,包裹了不同群體的復雜訴求。
“廢話文學”的殺傷力一個簡單的示例或許更便于理解,打開b站相關視頻彈幕,出鏡率最高的必然是“廢話文學”扛鼎之作——聽君一席話,勝聽一席話。
比起“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原典,新版本的殺傷力顯然要高得多。并且在不同場景下,這句廢話竟展現出不同的情緒來。
例如一位博主剛洋洋灑灑評點海內外局勢揮斥方遒,你送上“聽君一席話,勝聽一席話”的評論,無異于兩盆水從他頭上澆下,一盆是冷水,另一盆也是冷水。
例如你用這句廢話評價自己的論文,大致就是委婉地表達一下自己又制造了一篇學術垃圾;要是你用這句話評價其他人的論文,那至少證明這篇論文還有一席話的價值,沒有到達“聽君一席話,倒賠十年書”的程度。
用一句廢話來總結或反諷一堆廢話,可以被看作“廢話文學”的肇端。
隨著經典名句流傳開來,越來越多采用類似手法的“警句名言”被不斷制造出來。名言、俗語、經典臺詞,都成為了“廢學家”們的語料庫,為這場新型創作大賽提供靈感。
“三人行,必有三人。”
“姜還是老的老。”
“股票的規律找到了,不是漲就是跌。”
“如果你愿意多花一點時間了解我,你就會發現你多花了一點時間。”
“廢學家”們從源頭出發,活學活用,將廢話式發言滲透到社交網絡的方方面面。至此,“廢話文學”已經不再是起初具備一定諷刺性的反擊式發言,而成為一種可以獨立存在、迅速擴散的群體性文化現象。
諷刺性降低,不意味著殺傷力減弱。“廢話文學”之所以迅速蔓延,除了對低密度信息的批判性價值外,更重要的是具備一種引人發笑的能力。這種能力,似乎不止作用于熟稔互聯網語言習慣的年輕人。
微博網友卡戎發帖稱:“在辦公室給四五十歲的大哥大姐普及一下廢話文學,把大家逗樂了。”即便是不追逐流行的中年人,也在“廢話文學”的攻擊下難逃一笑。
近200年前,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或許給出過一種答案。在代表作《美學》一書的最后章節,黑格爾對喜劇的邏輯進行辨析,認為“笨拙或無意義的言行”可以引人笑。
“人們笑最枯燥無聊的事物,往往也笑最重要最有深刻意義的事物,如果其中露出與人們的習慣和常識相矛盾的那種無意義的方面,笑就是一種自矜聰明的表現。”
這種說法無疑延續了17世紀英國哲學家霍布斯的觀點,后者將喜劇定義為一種“突然的榮耀感”,對后世的喜劇美學產生過深刻影響。而黑格爾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可笑性”和“喜劇性”進行區隔。
時至知識普及性提升的今日,“自矜聰明”帶來的笑聲或許少了,“與人們的習慣和常識相矛盾的無意義的方面”,依然具備極強的可笑性。
人們早已習慣“姜還是老的辣”和“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表達,當習慣被打破,常識被顛覆,自然會被“姜還是老的老”和“一日不見如隔一日”而逗笑。這些新編出來的語言看起來是毫無信息量的廢話,但在相對主義的邏輯里,它們為固有的思維定勢帶來了意外信息。
meme的中國例證“廢話文學”的走紅,可以被當作一個生根發芽于中國語言文化的meme樣本,并且在許多方面,比起之前的網絡流行梗,它更接近于meme本初的含義。
Meme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概念,最初來源于英國科學家道金斯的著作《自私的基因》。作為當代最著名的無神論擁護者之一,道金斯認為演化的驅動力并非個體或物種全體,而是復制者。這一復制者,在物質層面是廣為人知的基因,在語言、觀念等文化層面,則同樣存在著一個相對應的概念,作為為文化的繁衍因子。
道金斯從希臘詞根中找到原意為模仿的單詞mimeme,為了和gene(基因)形成對照關系,他將詞頭的mi刪除,制造出一個新的概念,meme(中文中經常被譯作迷因)。
Meme是一個1976年才被發明出來的詞,此后在社會學、傳播學等領域都有發展。作為一個較新的理論概念,meme理論尚未取得廣泛共識,但已在互聯網世界獲得大批擁躉。
去年火爆海外的《一剪梅》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故事起源于一次跨國“搬運”,一名網友將快手用戶蛋哥的視頻發布到YouTube。畫面中,蛋哥的頭因為快手特效變成了尖頂,在未消融的雪中,蛋哥唱起費玉清的經典老歌:“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蛋哥原版視頻,圖片來自快手截圖)
一句中文老歌,突然點爆了海外互聯網。結合曲調和翻譯,國外網友迅速get到這句歌詞中的蕭瑟悲涼之感,繼而加入這場全民創作。工作不順利,冰激凌掉了,媽媽不給我吃糖,所有不順遂場景出現的那一秒,都是戰歌應該響起的瞬間。——“XUEHUAPIAOPIAOBEIFENGXIAOXIAO.”
國外視頻社交網站TIKTOK里,圍繞這句中文歌詞展開的創意如同一場大接力。有華裔血統的年輕人找來自己的華人家長,發現沒有一個會中文的華人可以念著講出這句詞,他們都會唱出來。
《一剪梅》一度在國外音樂網站Spotify上名列前茅,但沒有人覺得這是費玉清帶來的華語文化輸出。互聯網時代,meme把語言、音樂、傳統、觀念這些文化上的意象簡化為最小單位,“進化”出的下一步往往出人意料。在一個最小單位體里,許多外部概念是隱身的,小到歌手本人,大到語種和國界,都不再是這場傳播的主要影響因素。跨文化研究中的“誤讀”和“悟讀”,都不再足以成為這一文化現象的注解。
學術概念被應用到現實語境中時,難以避免會出現泛化和擴大化的情況,例如今年廣為傳播的“內卷”和“PUA”。當然,因果也可能是倒置的,正是由于一些學術概念所觸碰的現象在現實生活普遍存在,才會導致這些概念翻出學術討論的圍墻,成為被廣泛應用的那一個。
Meme理論進入互聯網時代,一度成為流行梗的代名詞,也有人將其等同于文化的病毒式傳播。每隔一段時間,網絡世界的爆梗都會更新換代,流行一陣,再被新的梗替代。“廢話文學”相較普通的流行梗,有一種更接近meme概念的特征:變異性。
正如基因的傳遞存在遺傳和變化,在設想中,meme對于文化的傳遞也應當存在沿襲和演化,這是meme概念區別于病毒式傳播的地方。或者說,病毒式傳播是一個meme產生的表現之一,而非其實質。
一個顯著的對比是,在人造詞“奧利給”的流行傳播過程中,人們反復使用這個詞來表達類似的情緒。如同所有流行起來的梗一樣,“奧利給”經歷快速的復制和模仿,幾近成為加油的一個變種。更濃烈的情緒色彩,讓它更類似文字版表情包。
而“廢話文學”在起初的“聽君一席話,勝聽一席話”后,迅速發展出一批廢言廢語。創造力驚人的互聯網原住民們,很快掌握了造句精髓,那就是好像說了很多,但其實什么都沒說。在此綱領下,老梗被模仿,新梗被制造。“生殖”、存續、散播,很快,“廢話文學”湊滿了100條新版格言警句,并仍會持續繁殖。
用無聊消解無趣當基因和meme成為一組有趣的對照概念時,一個關于時間的議題誕生了。基因作為一個生物學概念,往往具有較為穩定的特質,在傳遞過程中發生的演變,需要消耗大量時間;而作為一種文化繁衍因子的meme,生命周期長則一年,短則數天,繁衍之迅速,消亡之突然,都與基因不可同日而語。
這大概也出乎發明者道金斯的意料。在道金斯創造出meme概念的1976年,因特網不久前才被命名,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剛剛發出她的第一封電子郵件。沒有人能夠預料,文化復制和繁衍的過程,會在半個世紀內縮短為1秒就能完成。
回到“廢話文學”本身。當書本、報紙、電臺等媒介不再成為信息獲取的主要渠道時,由精英群體篩選控制信息話語,再傳遞到普通民眾的時代終結了。互聯網為所有人提供前所未有的信息自由,同時也兌換走一定比例的信息密度和質量。
當人人都能生產信息時,信息不可避免地陷入通貨膨脹。即便人們交付遠高于過去的時間用以接收和處理信息,當可被使用的時間到達閾值時,信息質量的稀釋依然會帶來疲憊感。
一個極端的例子是,在馬車傳遞信件的時代,彼此問候一句可能就要花上幾個月。春天遞出的詩,抵達時大概已經是夏季了,時間和空間的錯位,會制造每次溝通時的慎之又慎。而現在,一個小時就可能有上百條微信涌進年輕人的手機,在***里搜索“哈哈哈哈哈”,大概率會有成百上千條記錄。
這并非是在否定信息時代,相反,信息時代帶來的世界發展是空前的。稀釋的信息質量,和應對過量信息的疲憊,不過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面對體量爆炸的信息,年輕人也在尋找新的出口。曾經風靡一時的“糊弄學”小組,正是抱團尋找回應“通項公式”的群體。面對層出不窮的追問,老板追問工作,戀人追問態度,家人追問生活,一套好像回應了但好像什么都沒說的話術被總結。
“糊弄學”小組中,有人發帖詢問朋友每天都給自己分享一日三餐照片怎么辦,熱心網友幫她總結出兩步方案。
“第一步:反客為主,讓ta的主動分享變成一種被動任務。不等ta發就問‘早飯吃什么了’、‘午飯吃什么了’、‘晚飯準備吃什么’。第二步:漠然回答,ta匯報了你就‘哦’或者‘還行’。”
比起消極糊弄,“廢話文學”顯然更為“激進”。廢言廢語沒有提供任何增量信息,但在看似無聊的信息重復中,一些共同情緒被傳遞。它是批判性的,荒謬性的,趣味性的,是對抗無聊信息的一種無聊。當然,如同所有當代meme一樣,它也必將是稍縱即逝的。
對著一個萌生于互聯網、具有巨大傳播效應的語言現象,做出一大通正兒八經的解讀,或許很快就會收到評論留言: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民眾應該具有用無聊消解無趣的權利。
參考文獻:
[1]黑格爾.美學.第三卷[M].商務印書館,1981.
[2]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DAWKINS.自私的基因[M].中信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