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蟋蟀入我床下
《促織》
(唐)杜甫
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
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
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
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
我們都聽過蟋蟀的叫聲,或在野,或在宇,或在戶。隨著蟋蟀鳴聲漸近,夏天便漸遠,秋意則漸濃了。當蟋蟀入我床下,夜間寒氣更將一片肅殺。
蟋蟀也叫蛐蛐,在古代又叫促織,另有很多名稱,比如吟蛩、寒蛩、斗蛩、趣織等。古時里語曰:“促織鳴,懶婦驚。”聽見蟋蟀叫,懶婦才驚覺天已涼,要加緊織布備冬衣了。
上面這首《促織》,寫于公元759年秋天,當時杜甫攜家眷避難,客居秦州。據說,在甘肅天水一帶,蟋蟀還有一個俗名,叫“黑羊”,不知何故,也許形似吧。
蟋蟀鳴聲該怎樣描寫?杜甫在詩中這樣說:“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不愧是詩中圣手,五言四句,刻畫細入毫發,精準微妙,比我們聽到的還要好。
“促織甚微細”,此一微細,既指促織之為物,亦言蟋蟀之鳴聲。促織不過是天地間之微物,其鳴聲也微細,而那哀音卻能深深觸動人。草根間露寒霜冷,蟋蟀鳴聲斷續不暢,故曰“草根吟不穩”。“不穩”一詞,傳遞出詩人的心疼,我們讀這句詩,也能感覺到蟋蟀的楚楚可憐。
“床下夜相親”,似乎兩個孤單無助的人,寒夜漫漫,相偎取暖。并不是身體相偎,蟋蟀與詩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是心與心相依。詩人聆聽蟋蟀的時候,蟋蟀也在聆聽詩人的聆聽。
怎么知道?只要用心聽過,你就會知道。幾年前我住在山里,很原生態,宿舍開門見山,每天都有不速之客:蜜蜂、蝴蝶、蜻蜓、七星瓢蟲,還有各種不知名的驚艷生靈,也有蟋蟀。秋天的傍晚,陽臺洗衣機背后唧唧幾聲,夜深人靜,鳴聲又從床底下傳來,異常清晰,幾乎看得見。屏息潛聽,也不算潛聽,蟋蟀覺察到我在聽時,會突然停下,我們之間便有瞬間的靜止,瞬間的合一。于是我移開注意力,假裝睡去,它又開始細細地叫。很快,我們之間變得默契,仿佛我在以它的鳴聲寂靜,而它在用我的寂靜發聲。
與蟋蟀“夜相親”,對于閑居的我,是生之樂趣,對于逃難的杜甫,則是生之傷心。“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戰亂以來,流離失所,久客天涯,雖一介人身,朝不保夕,與蟋蟀何異!不僅詩人,他的老妻亦難穩睡,夜半醒來,二人垂淚相對。
“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結局灑然而嘆,世間樂器如絲管者,雖亦哀切激昂,然終不如促織的天籟更為真切動人。風蕭蕭兮秋氣深,無告、無望的詩人,也只得與促織相親了。
此詩詠物,還是寫情?這個問題不必回答,詠物或是寫情,對于杜甫,從來都是一回事。
元倪瓚《枯木竹石圖》
02
夜坐聽秋蟲
《禁中聞蛩》
(唐)白居易
悄悄禁門閉,夜深無月明。
西窗獨暗坐,滿耳新蛩聲。
秋夜涼寂,蟲鳴唧唧,此時獨坐聽之,能不若有所思?白居易緣此寫過許多詩。
《禁中聞蛩》,詩題點明地點是在禁中,即禁衛森嚴的皇家宮苑。地點的特殊對于我們感受這首詩很重要,題中絕非詩人可有可無的交代。
“悄悄禁門閉”,禁門當然威嚴,在夜色籠罩下,是悄悄的,默然無聲,似乎夜色抹去了人為的邊界,但一個“閉”字,又暗中倍感沉重,禁門并沒有消失。
夜深無寐,此時若有明月,詩人的心情或可飛揚,然而無月明,禁中一片死寂。西窗獨坐,唯有凄涼。
最后一句,不知樂天本人如何,深井般沉悶之際,我感覺被新蛩聲忽然點亮。視覺暗淡隱匿后,“滿耳新蛩聲”,讓聽覺驟然亮起,就像夜間黑暗的球場突然開燈,粲若白晝。
樂天還有一首《秋蟲》:“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秋天思婦心,雨夜愁人耳。”秋蟲就是秋夜鳴聲凄切的昆蟲,蟋蟀、絡緯(亦稱“莎雞”)、螞蚱均在其列。它們在暗窗下、深草里,切切喓喓,如泣如禱。“秋天思婦心,雨夜愁人耳”,思婦感秋,聞秋蟲而心起彷徨,雨夜多愁,切切偏入愁人耳。
另有《村夜》:“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門前看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據說白居易當時在渭北的一個村子,村外野田里種了大片的蕎麥。霜草蒼蒼,秋蟲切切,村里人家皆閉門高臥,行人斷絕,意頗凄惻。詩人睡不著,遂獨出門前看野田。前三句平鋪直敘,點亮感覺的,也是最后一句“月明蕎麥花如雪”。美幻!
李可染《忽聞蟋蟀鳴》
03
為蟋蟀填一首詞
《齊天樂·蟋蟀》
(宋)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
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
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
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
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
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
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姜夔在詞前有一段與詞媲美的序,如下:
“丙辰歲,與張功甫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約余同賦,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詞甚美。余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佇之。”
由序可知,這首詞是一篇命題作文。1196年,姜夔與張鎡(字功甫)在張達可家會飲時,聽見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起意各賦詞一首,并當場交給歌者演唱。功甫詞先成,甚美,姜夔一時思滯,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遂有靈感,很快也寫了出來。
功甫詞調寄《滿庭芳》,詞曰:“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寶釵樓外秋深。土花沿翠,螢火墜墻陰。靜聽寒聲斷續,微韻轉、凄咽悲沉。爭求侶,殷勤勸織,促破曉機心。//兒時,曾記得,呼燈灌穴,斂步隨音。滿身花影,猶自追尋。攜向華堂戲斗,亭臺小、籠巧妝金。今休說,從渠床下,涼夜伴孤吟。”
若是唱出來,不知誰的詞更好聽,讀之但覺功甫詞更勝一籌,難怪姜夔當下嘆服,差點兒擱筆。姜詞用典頗多,雖寄托遙深,終不如張詞之清美。我們不妨稍作對比。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寶釵樓外秋深”,張詞起句雋逸,含英咀華。姜詞一上來就是典故,氣脈不振:“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好在緊接兩句有所及物。
縱觀姜詞,諸如思婦、屏山、砧杵、候館、離宮等等,無不隔著一層兩層的典故,并非真景物,亦非真感情。“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可圈可點的只有這句,然與個人體驗仍無甚關系。
讀功甫詞,滿滿的感性細節。上片寫聽蟋蟀,循以青苔,照以螢火,多么可愛,下片回憶兒時捉蟋蟀的情景,“呼燈灌穴,斂步隨音。滿身花影,猶自追尋”,全是性情,不見文字,所以不隔,所以動人。最后,平實一語作結。
二人詞中都提到斗蟋蟀,足見此風之盛,歷代不衰。蟋蟀本微細蟲豸,天生好斗不知為了什么,但人卻斗其斗,由此滋生事端,徒耗財命,妄生喜怒,釀成不少人間悲劇。
明商喜《宣宗行樂圖》
04
蟋蟀的故事
《聊齋志異》里有個故事,就叫“促織”,講的是斗蟋蟀引發的悲劇,梗概如下:
明宣德年間,皇宮中流行斗蟋蟀,故每年向民間大量征收。蟋蟀本非西秦特產,偶因華陰縣令欲媚上官,供奉了一頭,上官于是責令華陰縣每年例供。混賬縣令將此差事交給里正,縣里有個叫“成”的人,是個童生,尚未考中秀才,因老實憨厚而被選中。不到一年,家財盡傾,他又不愿勒索百姓,限期將至,愁悶欲死。他自己勉力去捉,也沒捉到,無以交差,而遭縣令毒打。后來其妻求神問卜,成按圖索驥,費盡心力,終得一俊健蟋蟀,大喜而歸,舉家慶賀,置之盆中,護養以待期限。然而,成九歲的兒子卻因好奇而弄死了蟋蟀,悔懼之下,成子投井,復活之后,氣息奄奄,魂魄化為一頭蟋蟀,輕捷善斗,連雞都不是它的對手。這頭蟋蟀被層層供奉,直至以金籠獻給了皇上,皇上十分歡喜,于是賞賜供者,從巡撫到縣令到成,人人有份,“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
故事給了個大團圓的結局:歲余,成子精神恢復,又不數年,成“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如此美好的畫面,真叫人心酸不已。
最后,我們再回味下洛爾迦的《啞孩子》。“孩子在找尋他的聲音”,詩人用畫外音說:“把它帶走的是蟋蟀的王”。為什么是蟋蟀的王?題為“啞孩子”,為什么詩中只說“孩子”?
想想一個孩子長大成人,所謂“成長”,不就是逐漸失去孩子的聲音嗎?我們長成了大人,內心深處仍是個孩子,只是那孩子變成了啞巴。然而,我們渴望回到真我,想要找回那個聲音,在一滴水中。詩人說“我不是要用它來說話,而是做個指環,戴在纖弱的手指上”。或許詩人想以緘默來守護那聲音。
我們都是啞孩子,其實那聲音并沒有丟失,正如詩人說的,它只是被俘去了遠方,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日本作家太宰治寫過一個短篇,叫《蟋蟀》,整個故事似乎與蟋蟀無關。女人嫁給了一個落魄藝術家,婚后藝術家時來運轉,成了名人,但他也顯露出庸俗勢利的本性,其丑陋行徑以世俗眼光觀之并無不妥,但女人卻為他感到可恥。“或許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對的,而我是錯的”,故事的最后,女人說她感覺仿佛脊椎里住著一只蟋蟀,吵得她靈魂不得安寧,但她毅然決定離開,決定讓這只蟋蟀的叫聲“一生不忘地活下去”。
撰文|三書
編輯|宮照華、張進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