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華
年輕人稱作少年,全國人都明白。年輕人行事麻利、迅速,老家便引申出一個字——少。意思是速度快、效率高、不拖泥帶水,通常組詞說“麻少”。
十歲左右,一次跟隨舅舅去東臺他朋友家。
主人很熱情,中午的飯菜也很豐盛。主人陪著舅舅喝酒,女主人給我盛好了飯。雖然很是眼饞桌上的幾樣小菜,但從小母親就教過我吃飯的禮儀——吃自己面前的“咸”、不能在“咸碗”里挑挑揀揀、大人說話不能插嘴。所以,我只顧低頭吃飯,偶爾搛一筷自己面前的小菜。
老家把菜肴稱作“咸”。來了客人,主人總會一臉歉意地表示:“沒得咸,喝杯水酒。”
主人家見我只顧低頭扒飯,不怎么吃咸,用筷子磕著盛菜的碗沿招呼我:“小伙,吃shao!吃shao!”
因為嘴饞搛了幾筷小菜,居然被主人家看出并指了出來,我羞愧得滿臉通紅。
想想也是,那些平時少有機會吃到的菜肴是用來招待舅舅的。我一個十歲的孩子,居然不自覺地搛了吃,真是嘴饞。難怪主人家讓我吃“少”一點。
羞愧歸羞愧,飯還得吃完。母親說過,大人沒有吃完,不能離席。我低著頭,拼命把碗里的米飯往嘴里扒拉,只想著盡快吃完,好早點不讓人看見我這尷尬的饞相。
我越是著急,主人家越是拿筷子在菜碗上敲:“小伙,你吃shao!你吃shao!”
我內心對主人充滿了怨恨:“這滿桌的咸我一口都沒有搛,你們才喝了兩杯酒,我一碗飯已經吃完了,還要怎么麻少?”
滿頭大汗地扒完碗里的飯,雖然肚子還沒有飽,我卻怎么也不肯要女主人給我添的飯了。我把筷子擱在空碗上,規規矩矩地坐正。等著舅舅他們喝完酒、吃好飯,才如釋重負地離了席。
離開舅舅的朋友家,我對舅舅抱怨:“我沒有吃幾口咸,他還叫我吃shao,再也不到他家來了。”
舅舅聞言大笑:“你個傻瓜!人家叫你吃咸呢!你只顧吃飯!”
“他明明叫我吃shao!哪有叫我吃咸?”
“咸就是shao,shao就是咸!”
我平生第一次為了自己的無知追悔莫及,早知道shao就是咸,我怎么也得搛兩塊肉吃吃。
成年后去了北方,山西有種臊子面,類似于老家的蓋澆面。當地人管那又咸又辣的澆頭叫作臊子。查了字典才知道,在沒有冰箱的年代,臊子是為了便于保存而熬制的醬料,相當于老家的黃豆醬,咸得起齁。暗想,咸會不會因此而得名叫做臊?想起年少時吃臊的糗事,不覺莞爾。
二十多歲時,去如皋龍舌探望一個在新疆結識的朋友。一見面,朋友特高興,拉著孩子說:“這是baibai,快叫baibai。”
孩子果然仰著臉,稚聲稚氣地叫我:“baibai好。”
其時,我還沒有結婚。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叫我“baibai”,真是嚇得不輕。
在老家,比父親年長的,叫作“大大”;比父親年輕的,叫作“耶耶”。而父親,才叫作“baibai”。
聽見孩子叫“baibai”,我趕緊搖手:“不能叫‘baibai’,叫耶耶。”
朋友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中午吃飯,朋友把他的父母請過來陪同。朋友向我介紹,他一開口,我立馬就蒙了:“這是我娘!這是我爺!”
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搞錯了,趕緊向朋友介紹老家對于父母叔伯的稱呼。
朋友的父親有些學問,聽我說完,爽朗地笑了:“我們這里,父親叫爺,叔叔叫‘baibai’,這可是有來歷的。《木蘭辭》里有‘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唐朝杜甫也有詩說‘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伯仲叔季,伯伯(baibai)是對和父親同輩人的尊稱。當然,古時候也有稱父親為伯伯(baibai)的,大概你們那里就是這樣流傳下來的。”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想起老家罵小孩不懂事會說:“沒有爺娘教導。”爺應當就是父親的意思。
在朋友父親的解釋中,我對于方言無知的尷尬也化作了輕松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