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三國篇>[第40節]
作者:溫駿軒
長篇連載,每周更新
京畿之地3八水繞長安
沒有一座城市的存在離得開水,對于一座都城來說,這個要求會更高些。歷史上,位于關中平原的這個都城區一直有著“八水繞長安”之說,這八條河流分別名為:渭、涇、灃、澇、潏、滈(鎬)、浐、灞。這些能夠幫助大家更精確定位長安的河流中,有六條位于“驪渭平原”之上,由西向東包括:澇水、灃水、潏水、滈水、浐水以及灞水,我們可將之統稱為“驪渭六水”。
八水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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驪渭六水中位于最西側的是現名“澇峪河”的澇水。如果說驪山確定的是整個古都區的東界,那么在咸陽西南方向匯入渭水的澇水,確定的就是古都區或者說驪渭平原的西界。
一般情況下,能夠帶來肥沃沖積平原的河流下游總是更容易受到關注,只是受地形和人為干擾,河流的下游往往處在不穩定狀態。比如澇水下游就曾經在北魏時期斷流,成為其它入渭支流的二級支流。
相比平原地區下游河道,河流們在峽谷中的行進方向要穩定的多,除非發生大的地質災害,否則當下我們看到的流向,與幾千年前并沒有什么區別。對于生活在盆地中的人來說,這些上游河道雖然農業和人口潛力有限,但卻是走出盆地時必須依靠的天然通道。
基于開發和維護成本,只有很少數峽谷有機會成為交通干線。從這個角度說,澇峪河是幸運的。當下的北京到昆明的“京昆高速”(G5),在穿越秦嶺時就是先借助澇峪河谷,然后再經由漢水左岸支流汶水河及隧道,接入秦嶺南麓的漢中盆地。
然而澇峪河的幸運并不等于是澇水的幸運。借助現代橋隧技術,橫切了多條河流的京昆高速路線,歷史上并未成為穿越秦嶺的選擇。而澇水東側的“灃水”,不僅在下游地區成就過驪渭平原國都史開端的“豐京”,其上游峽谷亦成為著名的“子午道”的北段。
熟讀三國的人都知道,魏延曾向諸葛亮獻計,通過子午道奇襲長安。雖然這一建議并未被采納,但卻讓這條古道為眾人所熟知。時下,作為210國道的組成部分,灃水上游峽谷及大部分子午道,依然在發揮著重要的交通作用。至于子午道的具體走向,以及子午道奇謀的可行性,就要留待進入歷史線后再行解讀了。
秦嶺古道示意圖(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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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灃水繼續向東,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與之相依的滈水。顧名思義,滈水下游的歷史,是由“鎬京”所打開的。從位置上來說,滈水北出秦嶺的峪口,正對著西安市的中軸線。只是在進入驪渭平原之后,其流向開始向西偏轉向灃水方向貼近。這也是為什么,豐鎬兩城如此的接近。然而與澇水一樣,滈水下游河道亦在歷史上發生過變化。不同之處在于,澇水現在尚能獨流入渭,滈水則變成了灃水的支流。
與滈水同樣命運的,還有在它東側流淌的潏水。這條從漢長安城穿城而過,為長樂、未央等漢代宮闕供水的河流,當下也在西安城南繞城而過,向西流淌成為灃水的一條支流。而上述兩水都是在隋唐時期失去了獨流入渭的資格。可以這樣說,長安城的開發擾動,是造成這一現象的重要原因。如果一定要找個“罪魁禍首”的話,這個鍋應該由漢武帝來背。
公元前120年,為了將云貴高原和南越之地納入帝國范疇,漢武帝下令在長安城西引灃、滈、潏三水興建名為“昆明池”的人工湖,以訓練水軍。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此前出使古滇國的使者,在滇國看到了又名“昆明湖”的滇池,并將信息匯報給漢武帝。
昆明池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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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一工程的修建,對中央之國的版圖擴張起到了推動作用,但客觀上卻是打亂了灃、滈、潏三水的水系結構。及至唐代昆明池干涸成陸后,三水遂徹底變成了一水。當下滈水上游河谷亦成為了一條高等級公路——G65高速公路(包頭-茂名)的組成部分,至于潏水則暫時還沒有受到命運的垂青。
驪渭六水中的最后兩個成員,是發源于驪山之南的浐水和灞水。其中更靠近驪山的灞水,由于集水區面積更大而擁有更高的水量,并縣很早就在下游接納了浐水的匯入。
同時驪山的存在,還為浐灞兩水的中游,營造了更多的黃土塬地貌。通過小說而揚名天下的“白鹿原”,便是位于浐灞兩水之間。對于當年生活在這片京畿之地的富貴人家來說,浐灞兩河最吸引人之處是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如果想在城外建處別院修生養性的話,沒有比浐灞河畔更愜意的選擇了。
然而對于要額外承擔大量人口的都城來說,增添的詩情畫意只是河流的一個副產品。除了為居民提供生活用水以外,將從外部調集的物資,利用水路輸往都城各個角落,是河流的另一項重大作用。
為了做到這點,漢長安城在驪渭平原上,修筑了以西起昆明池、東至灞河河口的“昆明渠”為主線,輔以數條支渠的漕渠工程。只不過,隨著歷史的變遷,這些古代工程都已經成為了遺址,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存在過。
驪渭平原漕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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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一條天然河流,還是一項人造工程,要是有機會被文人所稱頌,甚至引申出成語來,那么被后人所知曉的概率將會大大提升。比如由于灞水水深,顏色濃厚深沉;浐水水淺,水色素白淡雅。古人就用了“玄灞素浐”四個字來概括這兩條河流的特點。
只是這四個字并沒有升級成為大家耳熟能詳的成語。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四字詞都能夠被認證為耳熟能詳的成語,想要做到這點,必得在本意之外還有用來喻指它事的價值(因此而被多多引用)。
“玄灞素浐”的悲劇,很大程度是因為在這兩條河流之側,誕生了一個內涵相似,但卻更容易引發視覺沖擊力的地理現象——“涇渭分明”。涇渭分明的本意,是指涇水在注入渭水時所形成的雖同處一河,但卻互不相融的景象。對于自視清高的古代文人來說,這種現象代表著一種明辨是非的品質。疑問之處在于,在不同時期的人觀察下,涇渭分明有時顯現為“涇清渭濁”,有時卻又變成了“涇濁渭清”。
戊戌六君子中最為知名的譚嗣同在實地考察后認為,兩河在豐水季的水都很混濁,而在枯水季時則都很清澈。由于兩河上游所流經的區域不同,進入豐水期會有個時間差。在這個時間差內就會形成“涇渭分明”的景象。
渭水上游經行的是隴右高原,而涇水上游覆蓋的則是隴東高原,上游的板塊差異,使得這種時間差成為可能。至于到底是誰清、誰濁,就要看隴東、隴右兩大高原誰先迎來雨季了(先迎來更多降水的河流水色先變混濁)。
位于隴山之東、子午嶺之西的隴東高原,與相鄰的陜北高原及終南山一起,共同圍就關中平原。涇水一頭覆蓋隴東高原、一頭對接驪渭平原的地理位置,使得以定都于西安的王朝,在控制這片屏障之地時會更為的便捷。回到春秋戰國時期,征服那些生存于關中平原周邊高地上的邊緣部族,則是決定秦國能否集中力量應對關東六國的前提。
以: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居于華夏周邊的“華夷五方”視角來說,生活在中央之國西部的邊緣部族被統稱為“戎族”。歷史上,對秦國造成過最大威脅的戎族,就是控制了隴東高原的“義渠戎”(后為秦國的宣太后所滅)。由此也可看出,涇水和隴東高原的地緣重要性。
既然已經說到了涇水,就不能不提與之在關中地區具備同等地理、地緣地位的另一條渭水支流——北洛水了。之所以在這河流前面加注一個方位詞,是因為在洛陽盆地之中,還有一條名為洛水的河流。與涇水對隴東高原的全覆蓋不同,北洛水所覆蓋的只是陜北高原的南部。這個頑強向前套平原延伸的高原,在延安及其以北地區,是由一系列包括:延河、清澗河、無定河、窟野河等河流的獨立河流所覆蓋。這些河流的共同特點,是并沒有成為渭水支流,而是由晉陜大峽谷直接注入黃河。
沒有能夠對陜北高原進行全覆蓋,使得北洛水無論從流域面積還是流量來說,都要遠小于涇水。以年平均徑流量來說,涇水要超過北洛水一倍有余。更大的水量及流域面積,意味著更大的影響力。而這一影響力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負面的。巨大的水量,一方面讓豐水期的涇水成為了關中平原最大的水患威脅;另一方面,也讓涇水為關中平原的農業做出了巨大貢獻。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為關中平原提供充沛的灌溉用水以外,即便是那些讓涇水變得混濁的泥沙,也并非一無是處。早在先秦時期,生活在關中平原的華夏先民就已經發現,在洪水漫灌土地之后,涇水所帶來的大量黃土會沉淀于河岸的農田之上,客觀上為農田定期補充肥力。換句話說,只要因勢利導,涇水可以同時在農業上發揮灌溉和增肥的作用。這與萬里之外的古埃及人,利用尼羅河洪水的做法如出一轍。
另一個利用涇水的案例,是秦國所修筑的鄭國渠。公元前246年,秦國的實力已然膨脹到能夠以一國之力,橫掃關東六國的程度。橫亙崤函通道的韓國,將是秦國統一天下所以掃清的第一個障礙。為了延緩秦國的戰略進攻時間,韓國主動向秦國建議修筑溝通涇水與北洛水的灌溉工程,并派出了名為“鄭國”的水利專家前往秦國服務。這一水利工程亦因此被命名為“鄭國渠”。
秦鄭國渠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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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陜北高原與隴東高原的南部邊緣,具體負責圍就關中盆地的這部分山體被統稱為“北山”。鄭國渠的施工位置,即是位于涇水與北洛水之間的北山南麓。由于關中平原整體呈現出“西高東低”的地勢,涇水河谷的海拔較北洛水要更高些。這使得鄭國渠能夠將部分涇水引入北洛水下游。
如此設計的一大作用,在于可以幫助流量巨大的涇水,在豐水期將部分洪水分流至北洛河下游。由于北洛水的入渭之口,與渭水入河之口無限接近,這部分相當于直接接入黃河的涇河之水,還能夠大大降低渭河在洪水期的壓力。
位于渭水之北、涇洛之間的這部分關中平原,我們可以稱之為“涇洛平原”。除分洪之外,沿北山南麓東西橫流300里的鄭國渠,還相當于為涇水以東、洛水以西、渭水以北的“涇洛平原”地區,設置了一個位于高位的水塔。利用天然落差所形成的自流現象,通過鄭國渠干流向南挖掘的眾多支渠以及水門,關中之民能夠精準調節匯入涇渭平原的水量,打造出一張幫助“涇洛平原”增產的農業灌溉網。鑒于“涇洛平原”的面積約占整個關中平原面積的1/3,提升其農業潛力對秦國的影響力之大可想而知。
公元前236年,經過十年的修筑,鄭國渠開始投入使用。以鄭國渠的完工為起點,秦國正式開啟了統一天下的進程。順便說下,事實上秦國在修筑過程中已經發現的韓國的陰謀。只是這的確是一項對秦國有利的戰略工程,所以秦國并沒有停止工程,而是繼續讓鄭國負責完成了整個工程。至于韓國,則在鄭國渠完工后的第6年,成為關東六國中第一個為秦國所滅的諸侯。
進入漢代之后,鄭國渠依然在發揮著重要作用。為了完善整個灌溉網,武帝時期在鄭國渠之南又修筑了一條仍為東、西走向,名為“白渠”的輔線,與鄭國渠合稱為“鄭白渠”。
及至唐朝,地勢最高的鄭國渠逐漸被放棄,白渠則演化出:太白渠、中白渠和南白渠三渠,并稱為“三白渠”。不過涇河高含沙量雖然可以用來肥田,但也容易淤塞渠道。以三白渠為例,每二十年需要全面疏浚一次。而鄭國渠和白渠在東漢將政治重心遷往洛陽后,曾一度因疏于管理而能效大減。
好了,通過對驪渭平原和涇洛平原的解讀,大半關東平原的地理、地緣結構已然浮現在我們眼前。就當下正在解讀的歷史來說,剝離出兩個地理單元的意義還在于明晰“三輔”的位置。
大略對應的話,三輔或者說三秦中的“京兆尹”,包含的是以驪山為地理中心,從驪渭平原至華山渭河以南地區;涇洛平原直至黃河的部分,則屬于“左馮翊”的范圍。除了充當核心區的平原部分以外,前者還包括所對應的北山地區,后者亦相應向秦嶺延伸了行政范圍。
在三輔中兩個成員的地緣脈絡逐漸清晰后,接下來進入視野的自然是右扶風了。如果以現在的行政區劃來大致對應的話,京兆尹和左馮翊所對應的主要是:西安、商洛、銅川、渭南四地區,二者以渭水為界;寶雞、咸陽兩地區則對應右扶風。
需要再次強調的只是,無論以地理單元還是當代區劃來對應古人的行政切割,都只能是大致對應。受限于篇幅,除非是牽扯至某樁公案,比如事關諸葛亮結廬之地的南襄之爭,一般情況下并不會去詳解每條行政邊界的具***置。透過這些板塊對應關系,摸清背后的規律性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