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便條、收據里的魯迅
本刊記者/倪偉
發于2021.10.125總第1017期《中國新聞周刊》
魯迅平生最遺憾的事情之一,是遺失了藤野先生為他修改過的醫學筆記。1904年到1906年,他在日本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醫,受到藤野嚴九郎的指導,感念至深,稱其為“最感激”的老師。雖然后來告別醫學,但他始終保存著藤野先生修改過的醫學筆記。直到1919年搬家時,遺失了半箱書,他以為失蹤的醫學筆記也在其中。
后來證明這是個誤會,被整整齊齊裝訂成六冊的仙臺醫專醫學筆記,其實完好地放在他的故鄉紹興。1956年,魯迅遺孀許廣平向北京魯迅博物館捐贈他的遺物,就包含這些筆記,此后一直保存在博物館庫房里。
9月28日,國家圖書館館藏魯迅手稿專題展示。攝影/本刊記者杜洋
現在,這些筆記可以被所有人看見了。六冊醫學筆記首次被完整收錄在《魯迅手稿全集》里。9月28日,《魯迅手稿全集》在國家圖書館首發,全套78冊、共計3.2萬余頁手稿高清影印版面世,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聯合文物出版社共同出版。這是國內迄今最大規模的手稿全集,也是最體現“手稿學”學術理念的手稿全集。
魯迅手稿的出版迄今已有80多年歷史。魯迅逝世不久,許廣平就在友人支持下整理出版魯迅手稿。1949年后,魯迅手稿的保護、整理與出版也未間斷。從1978年到1986年,文物出版社陸續出版的60卷《魯迅手稿全集》,是此前最為權威的魯迅手稿出版成果。如今,新版《魯迅手稿全集》將存世的魯迅手稿囊括凈盡,不僅有創作底稿,也有大量魯迅信手寫下的便條、收據,乃至設計圖紙。
生活中的魯迅
在仙臺醫學筆記手稿里,我們可以找到藤野先生為魯迅修改日文文法的筆跡,看到他為提示重點所寫的“注意”,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少年魯迅為了美觀故意畫歪的血管。這些筆記不僅灌注著魯迅對藤野先生和求學時代的感情,也蘊藏著魯迅研究的密碼。
日本人對這些筆記似乎更感興趣。北京魯迅博物館常務副館長、《魯迅手稿全集》專家委員會副主任黃喬生說,他們從筆記中不僅能研究魯迅的日本時期,還能了解100多年前日本醫學教學情況。十幾年前,仙臺東北大學(其醫學院前身就是仙臺醫學專門學校)曾與北京魯迅博物館合作,對這批醫學筆記進行了研究,重點關注藤野先生修改過的部分。魯迅前后期的醫學筆記有很大不同,前期醫學知識和日語都有很多差錯,藤野先生進行了細致修改。后來魯迅水平逐漸提高,“神經學”和“解剖學”的后半部分中,已經少有批改痕跡。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魯迅手稿。攝影/本刊記者杜洋
“醫學筆記在國內沒出版過,日文里夾雜很多德文、拉丁文,一般讀者也很難看懂。”黃喬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前研究者利用這些手稿,需要到博物館提取,非常困難,出版以后將提供極大便利。“以前對魯迅的學醫生涯有各種觀點,甚至有人提出他放棄醫學不一定是因為幻燈片事件,也可能是學不下去了。醫學筆記影印出來以后,提供了一手的研究資料,可以進一步研究。”黃喬生說。
對普通讀者來說,更為有趣的或許是生活類手稿。《雜編》部分的十幾卷,收藏了大量的票據、家用賬、批校、剪報、題字等,還有一些隨手寫下的便條、名片上記下的幾個字。有的合同僅在最后簽了一個名字,也收錄進來。“我們覺得這也很重要,對研究他的生活有參考價值,比如究竟有多少版稅、每個月收到多少錢、從哪兒收錢,”黃喬生說,“完全是現實生活中的魯迅。”
全集里還收錄了魯迅抄寫的家用賬和菜譜。1923年,魯迅與弟弟周作人失和后搬出八道灣十一號,經過磚塔胡同過渡,1923年底購入阜成門西三條胡同21號,經過改造后次年搬進。那時候每天買什么菜、花多少錢,魯迅都用筆記錄下來。“因為剛搬了新居,他要知道這個地方生活費用有多高,說明他是個有心人。”黃喬生說,從這些資料中能夠分析魯迅當時的生活水平。在搬入西三條之前,魯迅還親自設計了改造房屋的草圖,也收錄在全集里。
對于魯迅生活的微觀研究,近年來成為出版領域一個小小的現象。魯迅的飯局、人際關系、草木等等均有圖書出版。黃喬生認為這些研究很有必要,都是圍繞生活的側面為其作傳,這些側面結合起來能勾畫出全面的魯迅形象。
“以前藝術家在表現魯迅的時候很多細節搞錯了,比如煙、衣服等,特別是經常把他描繪成怒目金剛的戰士形象,有點過分夸張,會影響對魯迅的真實看法。其實橫眉冷對千夫指也有,俯首甘為孺子牛也有。”黃喬生說,“手稿全集出版以后,這些研究將有更多資料,需要修訂了。”
遵從手稿學理念
生活里的只言片語都要收錄,這樣的手稿全集是否有瑣碎之嫌?在編委會討論中,非文稿類的手跡,是否要作為手稿收錄,確曾產生過爭論。
上海交通大學中國作家手稿研究中心主任、《魯迅手稿全集》專家委員會成員王錫榮透露,有專家始終認為創作文稿、成篇文字才屬于手稿,如果“只言片語”都要收錄,那就不是手稿集,而是手跡大全了。“歸根到底是對‘手稿’兩個字的理解問題。”王錫榮說。
王錫榮是手稿學領域的專家,極力推動以手稿學理念編輯全集,但一些理念讓其他領域專家感到陌生。在國際手稿學領域,手稿的范疇實際非常廣闊,只要是借助書寫工具完成的文本書寫成果,都是手稿。因而讀書筆記、課堂筆記、題簽、排印校稿以至畫稿、藝術設計稿等,都屬于手稿范疇。如今國外由手稿學拓展的文本生成學,甚至將電腦寫作痕跡也看作新的手稿形式。王錫榮解釋,研究手稿的第一目的,是反映人思維的過程,對手稿的定義是從這個意義上產生的。
魯迅繪圖、撰文的《明器圖像》。圖/IC
專家之間的分歧,往往是文獻學和手稿學兩個學科的碰撞。從文獻學角度來看,有文獻價值的才應該收;從手稿學角度來看,凡是手稿就該收,不論研究價值。
最終,魯迅的手稿此次實現了應收盡收,手稿學的理念被多數人認同。“但是內心最深處,還有一些觀點沒有完全被接受。”王錫榮說。比如第七編的命名問題。第七編的命名,曾有綜合編、附編、雜稿編、雜編等幾種提法,直到最后都無法達成一致。王錫榮力挺《雜稿編》,因為與前幾編《文稿編》《譯稿編》等形式統一,但有專家依然不認為零散的手跡是手稿。“我的觀點是既然書名就叫手稿全集,書里收了就承認都是手稿了,是雜稿而不是雜湊的。”最后專家委員會投票,《雜編》勝出。
在不斷討論、協商中,《魯迅手稿全集》成為國內迄今完全以手稿學理念編輯的里程碑式文集,突破了以往的編輯***。以往出版的手稿集,往往只是發表影印的手稿照片,再無更多信息,最主要的功能只有欣賞。而此次《魯迅手稿全集》在欣賞之外,還有研究價值。王錫榮說,編輯人員為每篇標明尺寸、寫作時間、收藏者,并加適當說明。這些信息將一幅幅圖片變成有豐富信息的歷史文本。同時,印刷時力求保持原貌,盡量原大影印,尺寸超大的會縮印。幾乎每一頁都是找來原件掃描,不依賴于現存印刷品,避免顏色失真。
魯迅的手稿大多字跡清晰、書寫規范、不失法度,以方便排版工人辨認。甚至涂掉的文字,只要借助于科技手段,也能還原原來的文本。一位日本專家借助攝影技術,對國家圖書館所存的《藤野先生》手稿進行辨認,發現魯迅涂抹去的原標題是《吾師藤野先生》。
《朝花夕拾》后記中,魯迅手繪的無常插圖。圖/IC
而一些手稿的內容,也修正了流傳已久的訛誤。王錫榮舉例,《魯迅日記》1927年3月1日記載:“午中山大學行開學典禮,演說十分鐘。”1954年影印本《魯迅日記》中,“十”字的一豎由于太細沒印出來,變成“演說一分鐘”。1981年版《魯迅全集·日記》據此也改成“演說一分鐘”。直到1986年印刷更精細的《魯迅手稿全集》出版后,發現是“十分鐘”,到2005年修訂《魯迅全集》才改回“十分鐘”。
相比于書面干凈的日記,魯迅的小說、散文修改過程更為復雜,有些地方改了又改。王錫榮說,對手稿的細致研究,有望產生更多研究成果。
巨細無遺的個人研究
魯迅手稿的出版史,從其逝世開始延續至今,初步統計此前出版近30部,如《魯迅書簡》《魯迅日記》《魯迅詩稿》《魯迅手稿選集》《魯迅輯校石刻手稿》《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等。尤其以1978年到1986年文物出版社60卷《魯迅手稿全集》為集大成者。
這一版本手稿全集的出版,起初由魯迅兒子周海嬰向***寫信建議,得到批復。當時,全國五個魯迅手稿的收藏單位——北京圖書館(現中國國家圖書館)、北京魯迅博物館,上海、紹興、廣州的魯迅紀念館,全力提供魯迅藏品的影像。一些收藏者和在“文革”中新發現的魯迅手稿,也都以各種形式提供原件照片,匯集到文物出版社編輯室。
據王得后、盛永華、陳漱渝幾位參與的專家回憶,當時編輯會議上爭論最激烈的,是魯迅致許廣平的書信如何收入,其中未發表的七封信收不收。許廣平在世時曾表示,七封信在她生前不要發表。反復討論后取得一致意見:許先生只是說她生前不要發表,并未表示以后不能發表,決定收入。此外,一些魯迅致許廣平的信,在收入《兩地書》時被魯迅自己修改過,《魯迅手稿全集》中加入了未修改的原信。這一討論成果,致使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在編輯上作了重大調整,采納了這一編輯原則。
1986版《魯迅手稿全集》留下了遺憾,編輯計劃中曾明確“魯迅的譯文和古佚書、古詩文、古碑的輯錄手跡,準備于1981年后陸續出版”,但再無下文。魯迅博物館工作人員葉淑穗回憶說,主要原因是資金短缺,出版社已經不堪重負。
十年前,魯迅博物館開始將館藏的手稿掃描收集,黃喬生2011年前后開始推動新版《魯迅手稿全集》的出版工作。他為《魯迅手稿全集》搭建了框架,去找很多出版社尋求支持,但因為投入太大,無人敢接,后來找到文化部,才有所進展。
2012年,研究魯迅手稿數十年的王錫榮,也在上海啟動了新的項目。當年,上海交通大學設立中國作家手稿研究中心,由時任上海魯迅紀念館館長王錫榮擔任主任。同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魯迅手稿全集》文獻整理與研究”啟動,對魯迅手稿展開全面調查研究。到2015年,該項受到中央有關部門關注,王錫榮寫了一份項目報告,其中提出一條建議,就是重新編輯《魯迅手稿全集》,這一出版項目受到中央層面重視。
此次舉全國之力,由國家圖書館聯合北京魯迅博物館、上海魯迅紀念館、紹興魯迅紀念館、廣州魯迅紀念館等收藏機構,將魯迅存世手稿悉數納入。
《魯迅手稿全集》分為《文稿編》《譯稿編》《書信編》《日記編》《輯校古籍編》《輯校金石編》《雜編》等七編。與之前出版的各類魯迅手稿集相比,前四編增加體量不大,《文稿編》首次收錄《鷺華》等手稿,《譯稿編》首次收錄《文學者的一生》等11種譯稿,《書信編》增加了部分書信以及597件信封,《日記編》沒有變化。后三編為此次《全集》主要增加的部分。新版《全集》3.2萬余頁,較之前魯迅手稿出版物增加1.46萬頁。
繼《魯迅手稿全集》完成,《魯迅全集》或將迎來全面修訂。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臧永清近期表示,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再次啟動《魯迅全集》的修訂工作。距2005年版《魯迅全集》出版已經過去16年,魯迅研究出現許多新成果、新發現,將體現在新版《魯迅全集》中。
黃喬生認為,《魯迅翻譯手稿》出版后,《魯迅譯文集》也應作全面校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出版《魯迅譯文集》后,迄今未再修訂。此外,魯迅收藏的兩千多幅外國版畫、中國版畫和六千多張金石拓片,也在陸續出版。“魯迅收藏的東西全部都要拿出來,這也能體現他的精神世界。”黃喬生說。他還提到,《魯迅全集》英文版應該提上日程,“對于魯迅這樣的著名作家、文化偉人,要以全面的形式向國外讀者介紹他的全部作品,不要selected(精選集)。”
作為一個文化英雄的角色,近百年來,魯迅得到了最為巨細無遺的研究。人們關心魯迅的一切。在網絡上,魯迅語錄經過年輕人的發掘和演繹再次翻紅;在學界,魯迅研究始終是顯學。對魯迅手稿的興趣,也反映著人們對這位文化巨人方方面面的好奇。
“我們對這個人的認識可以說是巨細無遺。”黃喬生說,魯迅研究也折射出社會思想的變遷,“對魯迅有過崇拜,有過各種各樣的評價,但經過一百年來反復琢磨掂量,最后會得出一個準確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