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4日下午2點,大理古城武廟會內,大理市歷史文化研究所第62期公益講座迎來的主講人是鶴慶縣的陳亮旭老師。
陳亮旭,白族,1982年畢業于云南民族學院歷史系。曾任鶴慶報社總編,2004年4月退休。現任鶴慶縣作協理事、大理州南詔史研究學會理事、云南省中華文明研究會理事。本期講座題目:《說“僰”》
話說2017年1月8日《光明日報》刊登了一篇題為《滇歌棘曲齊聲和》的通訊。陳亮旭老師一眼就發覺標題中的“棘”字有錯,于是寫博文發問:“滇歌棘曲”還是“滇歌僰曲”?4月6日的《光明日報》又刊登了同一記者的通訊《秦淮吳腔滇聲和千年社火花燈舞——記云南花燈的前世今生》,這回作者沒有將“僰”字寫成“棘”了。但陳老師對文中提的“秦淮吳腔滇聲和千年社火花燈舞”說到上個世紀90年代初,全國各地舉行紀念徽班進京200周年、振興京劇觀摩演出與學術研討等大型活動,《光明日報》親自參與該活動引領。對此,編輯記者們應該不會忘記徽班進京才200周年,而在將近500年前的彩云之鄉云南,就有了滇劇和花燈,滇云地方戲曲竟然比中國的國粹京劇都還要早300來年,這不錯才怪!僰字的上半部分是棘,下半部分是人,古書中也有寫作棘的,似乎(古人)不算大錯。但楊慎寫的既然是“僰”,那今人就不能把“人”丟掉吧?如果只留“棘”而把“人”丟掉,那才真的是丟人呢!從陳亮旭老師這些話語可以看出他做學問的認真和嚴謹,字里行間不乏幾分尖刻。??
進入講座正題,陳老師引經據典陳述了僰人、僰僮、僰道的來龍去脈。
陳老師說:“僰:bó,古代西南少數民族族名。”他從《說文解字》《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集解》等典籍征引指出:“僰人”是先秦時期就居住在中國西南的一個古老民族。關于僰人的族屬問題,學界爭論頗大。按云南學界的解釋,“僰”為“西方之戎”,屬氐羌族群。秦以前有僰侯國,位于今四川宜賓地區。
漢代其聚居區稱僰道(王莽改為僰治),是秦漢時期修“五尺道”通西南夷的起點。漢末以后,僰的名稱不再見于記載。宋代大理國是白人建立的。元、明時期稱為僰人或白人。明、清以后稱民家,他們都是白族的先民。筆鋒一轉,陳老師說:“而在其他地方,則認為僰人應屬百越族系。據研究,濮即越人。人們多叫為百濮,百越。宋代才開始以壯族為名……(黃現璠遺作:《銅鼓及其花紋的新探索》。這雖是一家之言,但與我們云南的說法大相徑庭。我們沒有理由對此置之不理,而應進行實事求是的研究。
說到僰僮,陳老師征引典籍指出:何謂“僰僮”?即將僰人作為奴隸。一般的解釋說是,“封建時代受奴役的未成年人”,比如:書僮、僮仆。針對有人依“僰僮”現象去判定當時社會為“奴隸制社會”,張錫祿教授在此后的總結點評中也進行了批駁。
論及“僰道”,陳老師指出道是縣一級行政區。秦始皇統一六國,拓疆辟土,開始在民族地區設“道”進行統轄。所謂“道”,與內地的“縣”是有區別的。《漢書·百官公卿表》說:縣“有蠻夷曰道”。《續漢書·百官志》亦載:“凡縣主蠻夷曰道。”他還引述《史記·孝文本紀》《華陽國志》等典籍作了深入闡釋。
講座第二部分,陳老師論述僰與西南夷的關系指出:“僰人應屬古代西南夷,因何《史記》和兩《漢書》之《西南夷列傳》均未涉及僰人?想是因為僰人居住的地方早在秦朝就已被納入郡縣之故。僰道即因僰人居住之地而設。”……
而據陳老師分析研究,西南夷實際有三大族群,即除西夷、南夷外,還有以白馬為中心的氐族集團。而在云南民族史學界,有一種泛氐羌說,即將西南夷全部歸入氐羌族群。如尤中先生:“司馬遷說,西南夷‘皆氐類也’。”這是對司馬遷原文的曲解。很明顯,司馬遷所說的“皆氐類也”一句,是針對白馬而言的。最后的“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一句,才是總括全體西南夷而言。
中國早期的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到了秦、漢時期,基本上都被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逐漸就變成了***,不再是南夷了。……從地域上說,僰人也應屬南夷,但因其非中心且開發較早,故未列于前引文中。
最后講僰人≠白人。
魏晉以降,“僰人”逐漸淡出歷史,史籍中不再見有僰人的記載。大理地區是蒙氏建國的根據地,其所遺留的文物中未涉及僰人。《南詔德化碑》中僅有一處提及僰字,即“鹽池鞅掌,利及牂歡;城邑綿延,勢連戎僰”一句,但所指的是地域,而非僰人。說古代“僰人”乃現代白族的先民,這在云南地方民族史上是一個聚訟紛紜,至今未有定論的公案。與楊慎同時的李元陽就不認同這個說法,在其所編纂的《萬歷云南通志》中用“僰夷”來指代傣族。元以后也稱傣族先民為白夷、擺夷,有的亦寫作“僰夷”,但不能因僰(白)夷中有“僰”字,就說今傣族為古代僰人之后。同理,不能因元、明時期用古代的“僰人”來指代當時的白人,而視今天的白族為古代“僰人”之后。雖然現代白族與僰人沒有關聯。不過,按照楊慎的原意,“僰”即白,故其詩中的“僰曲”應指白人之曲,這是沒有疑議的。僰人不是白,從字音字義上說,僰與白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字,不能以音近而視為一。首先,僰人居于漢代的僰道,即今四川宜賓附近。如說白族為僰人之后,那就要經歷一個南徙至滇池以東再西遷的漫長過程和距離。然而,在白族民間,我們并未找到有此遷徙的傳說。諸如“南京大壩柳樹灣”等實際上是部分來自中原的漢民融入白族之中或白漢通婚的反映,并不是全體白族都來自中原漢族。此為“僰人”不是白人之一。
漢以后僰人不復見于記載一千多年,而到元朝李京,卻冒出了一個白人即僰人之轉的說法。其實,無非是中原人喜用奇文怪字來稱呼少數民族罷了。什么僰人乃“夷中最仁,故字從人”,實際上還是一種侮稱。有人說李元陽搞亂了民族稱謂,我倒認為是李京先弄亂了,把早已消失近千年的僰人拿來套到白人頭上,李元陽又將僰字套到百夷頭上,固然不對。但至少他從小在大理長大,熟悉白人民情習俗,故不同意用“僰”來稱呼白。僰人不是白族的先民,李元陽這是在駁斥李京的說法。此為“僰人”不等于白人。
將以上歸納起來,結論就是一句話,僰人不是白族的先民。
陳亮旭老師在結束本講座前說道:我們師從的不少老學者有很高的學術造詣,但他們也有缺乏田野調查,不了解某些地方民族歷史文化的情況。
張錫祿教授在小結中說:“今天陳老師終于把一個“棘”字下面一個“人”的“僰”字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了。
周邊各族都知道白族尚白,稱作白蠻,彝族是烏蠻,喜歡黑色。張旭先生調查了周邊各族對白族的十幾種稱謂,都與白有關。只是到了元代李京把心地善良、信奉佛教的白族比做古僰人,給白族戴上僰字標識。北大著名歷史學教授向達為了校注《蠻書》抗日戰爭時期派他的研究生石鐘健到喜洲、鄧川調查,拓了幾百塊墓碑回去寫了許多文章出了名。后來向達教授讓他把僰與白搞清楚,石鐘健又到西昌、宜賓調查了幾十年。在岷江和金沙江匯合的四川宜賓一帶,了解當地喪葬風俗叫'掛巖子'~懸棺,還有鑿齒風俗,這與白族風俗迥異。搞了一輩子僰人和懸棺研究,石鐘健成為中央民族大學著名教授。他得出的結論與陳亮旭老師完全一樣:僰人不是白族先民!再說,白族先后整理出幾十部敘事長詩,沒有一部說白族是從四川宜賓一帶遷徙而來的。”
進入與聽眾互動,原大理市旅游局副局長楊斌
問:“僰人后來哪里去了?”陳亮旭:“文字記載僰人曾中斷了上千年,估計大部分是融入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了,比如歷史上很強大的氐,后來的巴、蜀都消亡了。僰的后人也可能仍然在他們原來生存的地方,只是不叫僰了,據說云南江川也有僰的后人。元代以后為什么白族人口銳減?大理國滅亡,段氏總管管轄的大理路以外地區比如楚雄,很多原來白族成為彝族。”
大理市歷史文化研究所副所長楊恒燦:
“過去我從書本上認識“僰”字,也聽說過僰與白族的關聯。今天陳老師講得很好,講清楚了,僰人不等于白族。”
祥云籍僰道(這里指古道)文化研究新秀姚銀昌
詢問:李元陽所說的“僰夷”來由?陳亮旭老師高興今天能認識姚先生,對他的《漾江濞江考》很認同,建議他讀一下《元史》中的《泰定帝記》(明初寫的)里面有詳細解釋。
臺灣原淡江大學教授劉臺平提問原西康省的“康人”問題,陳老師對此就地域名稱與民族是不同概念作答。
國家一級作曲家、著名白族音樂家張紹奎發言:“我讀書有一本四角號碼字典,后來買的《新華字典》不斷更新改版,換一版,我買一本。90年代前文革中的不少東西裝進了字典,遺害后人不淺啊!《中國音樂史詞典》厚厚兩大本,專家權威還是白族人在里面說:大理白族大本曲的伴奏樂器是龍頭三弦。事實上那是劍川不是大理的,大理白族是用大三弦,尺寸、形狀都不一樣。……”
負責今天講座免費視頻直播的“江西老表”廖才源(龍龕碼頭客棧老板)
提問:“成語夜郎自大、黔驢技窮、雞鳴狗盜的詞性分屬褒、貶、中性?有無標準答案?”陳老師和張教授也作了解釋。
鶴慶籍作家李鏡瀧是陳亮旭的老鄉又同是師出同門的校友。他發言說:歷史因為史官不能秉筆直書才有了歷史學家。聽亮旭講座有四點啟示:“僰”可另辟成學;史觀與人品為治學者根本;立論須謹慎,求證非易事;每一種民族文化最好的闡述者是其本族人,他舉例***作家張承志,以本民族的眼光和心理用心體察,寫出他重要的代表作《心靈史》
筆者(上圖持相機者)向陳老師提問:“關于白族族源一直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從1956年建州前的民族座談會到建州60周年研討會還在爭,怎么云南這么多大學者直到現在還扯不清呢?”。陳老師回答:“是的,一直還有人在爭論白與僰。馬曜、王叔武等先生是我所尊敬的師長,吾愛吾師,但我更愛真理。我不同意王叔武先生'僰人是白族先民'的觀點;馬曜先生對白族族源由最初的土著說轉變為異源同流說是個調和論爭的大拼盤。”張錫祿教授接過話頭說:“有一類學者,英語libraryscholar(圖書館學者)他們從書本到書本鉆進故紙堆,沒有田野調查第一手資料支撐,東抄一點西抄一點他就很博學了。要是沒有這種人,很多問題就簡單了。像張旭老這種人從延安回來,講實事求是,書讀的多讀得好,又搞田野調查,接地氣。”
……記者一個字的小小錯誤引起鶴慶學者陳亮旭無限思索,并因此翻騰出近萬言論文。這是其年輕時在云南民族大學讀書求學時打破砂鍋問到底之精神的延續,是對亞里士多德之“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之學人品質的堅持。”
講座結束前陳老師提起《新唐書.南蠻傳》中
“然專于農,無貴賤皆耕。一藝者給田,二收乃稅。”一般認為文中“藝”是指手工業者,陳老師認為是大謬,“藝”不是指手藝人而是指種田。張錫祿教授說:“我還是主張學術民主的,陳老師博聞強記,田野調查接地氣,我們研究所請來各縣的學者講小地域歷史文化,合起來就是塊大文章。最近還準備請陳亮旭老師再來一講。
陳老師敢于在師長和《光明日報》這樣的權威媒體前“亮劍”,能挑出學界專家對典籍中某些誤讀、錯釋實在難得。他還說他的一個研究成果:僰人的后代就是布依族。因為沒充分證據坐實……他主動刪掉,暫時沒寫進書里。
正像他同門師弟李鏡瀧所說,陳亮旭老師是小心求證的人。他曾在大理州委黨校執教多年,教學經驗十分豐富。他還是一個對受眾負責的人,當我私下告訴他,這次講座他語速較快,普通話夾白腔讀古籍,聽眾聽不明白。他旋即請李鏡瀧把他的文字課件編發出來以便大家閱讀。陳老師熟讀地方民族歷史文化典籍,博聞強記,張口就能旁征博引,平時還經常到各地借拜師訪友機會進行田野調查。
(上圖陳亮旭在永平杉陽古道村落)
據他介紹:“今年國慶節后我到了昌寧茍街,一位姓段的同學告訴我,他是大理段氏之后,祖上三兄弟是從大理太和府搬去的,祖上老大在彝族地區是彝族;老二住昌寧縣城邊是漢族;老三在鳳慶縣十里村是漢族;其中一家信奉阿吒力(白族佛教密宗)好幾代。這是一個民族家庭演變、消亡的活證據。”聽他講座,經常能得到這種鮮活可貴的資料。
一個講座,一個“僰”字。梳理“僰、白”爭議的來龍去脈。不在乎什么才是標準答案,這種求真、求實的治學精神令人欽佩!一個僰字“練”出來的是“功夫在詩外”的意境和聽眾們開卷有益的收獲。
延伸閱讀:
1956年4月25日大理專署召開“民族座談會”討論新族稱問題:
大理專署楊永新副專員首先表述了官方為什么要把1956年前官方記錄的“民家族”改掉,他說“民家”是他稱,“民家”是相對“官家”、“軍家”使用的,所以應該用大多數民家人自稱的“白子”的“白(bái)”或者古代的“僰(bó)”。多數人認為“民家”在他們的地區都有貶義,同意廢除。
但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大理的一位代表認為“民家”盡人皆知,并非貶義,“白子”才是侮辱性的。經過數輪爭吵后,大家都有所妥協,大多數代表都傾向于在“僰”和“白”之間二者選一,作為新族名。(一)僰(二)白。
主張使用“白”字的代表們認為,大理地區的人崇尚白色,歷史上有“白王”和“白子國”的傳說,“白”代表清白、純潔、樸實、誠懇、光明。幾個代表都認為“僰”字“曉不得”,“看見也認不得”,白字容易讓農民接受。大理地區的***同樣崇尚白色,所以“用白字有利于民族團結”。大理縣有位代表是地方碩儒,他認為“‘僰’字是說古人在荊棘樹下生活,現在用是侮辱祖先……萬萬不能用”。他建議使用文獻上的“昆彌(昆明)”,即使不用“昆彌”,也要使用“白”字,因為“漢武帝以后,大理有白子國,而且大理是佛教之地,愛素凈潔白,不喜歡染上顏色,所以用白字是好”。但是,“白”字同樣遭到質疑。
一位賓川縣代表說,雖然過去有白王,但他自稱為“僰”。有幾個代表同時指出,“白”與“紅”格格不入,“有五六個老先生說,***紅旗當政,用白字與紅字有沖犯”。一個代表還指出,即使用“白”字“還是漢字”。但很快就有代表提出,“白”字在民家話里并沒有漢語中的貶義。相比之下,反對“白”字的意見較少。
民家、白族、僰族理由與缺點歸納經過數輪討論后,大家對民家族、白族、僰族的理由與缺點歸納如下:
1、民家族理由:①民家名稱相傳已久,人人皆知,民族大團結;②人民當家作主;③民家是尊稱,罵人是白子;④官民相對稱,現在解放后已不存在了。缺點:①民家與軍家官民相對稱,含有侮辱與壓迫的意思;②民家是***叫的,民家人自稱是白子,因而與民族毫無相同之處;③以人民來解釋,那又失去與其他民族不同的識別,不同是存在的,應從實際出發。2、白族理由:①白子,漢譯是白人,說***是“旱子”;②白是白色,日常生活,習慣、特征;③白是光明磊落、清白、誠懇純潔的意思;④白是光明,在***領導下,得到翻身,充滿了光明幸福的前途;⑤白字有歷史的依據,白王、白國;⑥從漢字簡體化出發,僰字不好寫,不易懂,很多人不知道。⑦僰與傣族相混淆,不好。缺點:①白顏色與紅色政權***領導相矛盾。②不論啥字都是漢字。3、僰族理由:①僰字有歷史的根據;②僰是砍柴人,是勞動人民;③像形民族服裝。缺點:①僰字太復雜,不易懂,不好寫,將來有民家族的文字“拉丁化”就更好。②僰字,出僰,是道鬼的意思,不好;③僰字與傣族相混淆。
大理白族自治州會議最后由地區楊永新副專員進行了總結發言。他說大家已經取得一致意見,用“白”字作為自治州自治民族的族稱,并通知將把結論“報省和中央”。“白族”這個名稱就這樣在1956年4月26日這天,成為大理自治州自治民族的名稱。“民族座談會”召開12天之后,大理地委將會議情況寫成報告上報,并于1956年11月16日在國務院全體會議第40次會議通過,以【(56)國議字第89號】批準。11月22日成立了大理白族自治州,召開了盛大的慶祝大會,張子齋任州長,歐根任中國***大理州委員會書記。?????????